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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愈立道统为儒学上溯源头,而后是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和孔子皆在前后相接之中。
但若以孔子所说的“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周之德,其可谓至德也已矣”,“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以及“武王、周公,其达孝矣乎”,“周公之才之美”,“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这一类念兹在兹的心追手摹与其自述“夏礼,吾能言之”和“殷礼,吾能言之”相比照,则“从周”和“在兹”所着眼的,显然尤在于文武周公之礼同“夏礼”和“殷礼”不一样的地方。
然则比之尧、舜、禹、汤的递相传授,孔子意中的儒学之为儒学,其实更多地是以周代的制度和文化为来路的。
从这个意义上说,形成于历史过程之中的儒学源流,一定不会像后起的道统所描画的那样简捷明了。
孔子说“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
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则三代之间,有“因”而后有传承,有“损益”而后有变迁。
夏代文献不足徵,而周之不同于殷,其间的“损益”多因宗法而起,因宗法而生。
按照王国维的说法,是“周人制度之大异于商者:
一曰立子立嫡之制。
由是而生宗法及丧服之制,并由是而有封建子弟之制,君天下臣诸侯之制。
二曰庙数之制。
三曰同姓不婚之制。
此数者皆周之所以纲纪天下”。
殷商六百二十九年,帝位的前后递迁以兄终弟及为常态,“无弟然后传子”,而“中丁以后九世之乱”也随之而生。
周人立子立嫡,正是在殷商制度的旧辙之外另开一局。
由此造成的“损益”,则不仅牵动了权力结构,而且牵动社会组织,牵动人间伦理,从而最终牵动了文化。
与殷商文化兄终弟及的不严等序相比,周人以立子立嫡为继统大法,其要义全在于化宗族之中血缘关系的长幼亲疏为政体之中上下尊卑之严然等序。
而后沿用这一套办法“封建子弟”,又更加细密地把大宗、小宗、宗子、别子之间的血缘关系移到了权力与权力之间,使之在编连中成了被重造的东西。
而同时的“同姓不婚之制”,又使“子弟”之外的诸侯与王室由联姻而联结,并因之而在本无血缘关系的地方复制和派生出一种类同的宗族等序。
这个过程丕变殷商,一步一步地使宗法制度与政治制度成为一体重叠的东西。
与之相因果的,是殷商和殷商以前“诸侯之于天子,犹后世诸侯之于盟主,未有君臣之分也”,而自周人用宗法,则诸侯大半“皆其功臣昆弟甥舅”,不再像旧日那样能够各立山头,“由是天子之尊,非复诸侯之长,而为诸侯之君。
其在丧服,则诸侯为天子斩衰三年,与子为父、臣为君同”。
因此,“周初大一统之规模,实与其大居正之制度相待而成者也”。
宗法造出了一种普天之下的君臣名分,从而造出了一种真正的大一统。
之后,两者都成了儒学的基本观念。
而比两者更富深度地含结于人伦之中,并因之而更富广度地笼罩了每个个体的,则是周人的宗法因“嫡庶”而有“尊尊之统”,同时又藉“祭法”而行“亲亲之统”。
前者昭示的是人各有等;
后者昭示的是一脉同源。
因此,“尊尊之统”的本旨是在把人分开来;
“亲亲之统”的本旨是在把人合拢来。
这种分开来和合拢来构成了周人的宗法秩序,而其数百年之间以“尊尊之义经亲亲之义”,又以“亲亲之义经尊尊之义”,已在浸染不息之中使宗法秩序化为社会伦常。
最终是身在其间,无人能够自外于“尊尊之统”,也无人能够自外于“亲亲之统”。
而作为这个过程的反照并与这个过程相对应的,则是数百年浸染之间宗法催化思想和产出观念,而后是孔子为儒学阐述的“礼”和“仁”都可以在“尊尊之义”和“亲亲之义”里分别找到各自对应的最初源头。
民本:
敬天而重人事
周人与殷商一代的人间秩序不同,精神世界也不同。
《礼记》曾比较夏、商、周,而以“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后礼”为其一代之特征。
因此柳诒徵后来作《中国文化史》,于此一节总括而谓之曰“尚鬼,故信巫”。
当日鬼神同义,则“尊神”、“尚鬼”皆言其置人事于鬼神之下。
迨周人以小邦克殷,又因其一战致胜而比对殷与周之间“坠命”和“受命”的始末因果,引为长思久想。
并在一路深思中切悟“天命靡常”和“峻命不易”。
傅斯年说前者“谓天命不常与一姓一王也”,后者“言固保天命之难也”。
与这种“靡常”和“不易”相对应的,则一面是多见于《尚书》和《诗经》之中的“慎德”、“明德”、“敬德”、“克俊有德”、“恭俭惟德”以及“王其德之用,祈天永命”;
一面是同样多见于《尚书》和《诗经》之中的“惟天惠民”、“天其相民”、“天子作民父母”以及“王以小民受天永命”。
前一面说的是天命无常,惟德是辅;
后一面说的是“日监在兹”,天监即是民监。
因此,在殷人事鬼之后,继之而起的是周人敬天。
两者之间的区别,全在于鬼神是可以托庇的守护者,而天是无亲无私的裁决者。
是以这种区别又决定了内含于敬天之中的,始终会是一种深度的紧张和畏惧。
周人自述,常谓之“无逸”、“小心翼翼”、“克自抑畏”和“夙夜罔或不勤”。
然则与奉祀鬼神的求而后应相比,由“克俊有德”、“恭俭惟德”到“王其德之用,祈天永命”;
以及由“天子作民父母”、“抚民以宽”到“王以小民受天永命”,显然都是在用一己之努力尽人事而俟天命。
随后是曾经被殷人置于鬼神之下的人事随敬天而起,成为周人意中战战兢兢而不敢轻忽的东西,以至于周公归政之日,留给成王的规训犹是永念天威,以民为监,毋尤人,毋违命,凡事皆在乎人为。
就比较完整的意义而言,正是有了这种人事和鬼神之间的此升彼降,才可能催生出自觉的人道意识和人文意识,从而才可能有后世儒学节节发煌的精神起点和思想起点。
而周代典诰中言之谆谆的“王其德之用,祈天永命”以及“王以小民受天永命”一类,其初旨无疑都是在对人君作申诫和劝勉。
但数百年前后相继同时也是数百年传播衍绎,人君在这个过程里化为先王,先王在这个过程里又成为“为民立极”的榜样。
之后,本属天子为上应天命而自我力行的“克俊有德”、“恭俭惟德”,便既随之泛化,也随之升华,一步一步地演变为儒学中同个体相对应的普遍的德性观念、君子人格观念,以及自强不息的进德观念。
与之相类似,由于“惟天惠民”和“天其相民”成为一种通贯于先王和后王之间的信仰,则本在人君俯视之下的一个一个“小民”,又从整体上始终比人君离天更近。
对于敬天的天子来说,无疑是现实世界里散处于脚下的东西,在精神世界里已成了悬在头上的东西。
而借助于敬天所形成的这种精神世界对于现实世界的制束和规范,在数百年之久的一路漫延之后,最终都结穴于儒学之中,凝化为既深且厚的民本之义。
其间的极端和典型,便是孟子所说的“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在这些遥远的历史因果里,周代以严立宗法和敬天俟命把自己同前代区别开来,也以严立宗法和敬天俟命为源头而深度影响了儒学,并在后来的岁月里成了长久地内在于儒学精神之中的东西。
人伦与人格
由敬天而重人事,因此儒学的起点和归宿都是人。
但人之为人,则始终都在人伦之中且只能借助于人伦而得以实现。
是以两千多年之间,每个个体的中国人都存在于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这五种关系里,并因之而成为真实的中国人和具体的中国人。
在这些被统称为“五伦”的关系中,父子、兄弟、夫妇都在一家之内,从而都在宗法之内。
后来孔颖达以“父义、母慈、兄友、弟恭、子孝”诠释《尚书》中的“五常”,正说明儒学列为“人之常行”的东西,其初始和本原显然都出自于宗法伦理。
而后,由父子关系的推衍而立君臣一伦;
由兄弟关系的推衍而立朋友一伦。
推衍便是派生,因此,孟子以“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为人之大伦,其中的“君臣”置于“父子”之后,“朋友”置于“长幼(兄弟)”之后,排列之次第,正所以见先后之渊源。
在他的尺度里,这种先后之渊源同时又内含着本原和派生之不能一样。
是以“父子有亲”而“大孝终身慕父母”,但“君臣有义”之所及,则“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
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
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其间的相互对待,显然可以随彼此的态度而变得非常不同。
与之相匹配,还有属于个体的“非其君不事”的选择自由。
若以汉代人主称丞相为“君侯”,曹掾奉府主为“君”,以及一郡之守被尊为“本朝”、“郡朝”为实例,以推度孟子所说的“君臣有义”,则儒学以君臣分上下尊卑,但这种以“义”相维系的上下尊卑,其初旨又并不全在天泽分严。
因此顾炎武说魏晋以前“堂陛之间未甚阔绝,君臣而有朋友之义,后世所不能及矣”。
虽然魏晋以前已有君臣纲纪之说,但以顾炎武的读史所得作对照,显然是从宗法关系里派生出来的君臣一伦,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仍然保留着宗法关系中带来的人情和依连。
迨此后三纲之说大张,则君臣一伦中的政治一面遂在节节高涨里淹掉了曾经为之做过前导的宗法一面。
而后的上下隔绝和天泽分严便无法再用孟子的尺度来比量了。
这种变化发生在儒学之中,说明了隋唐宋明去古益远,其世局和文化都与周代非常不一样了。
但作为出自源头的东西,这些由周代的社会和文化衍生出来的思想和事实,又一直保留在儒学之中,为后来的两千年提供了一种比照和范式,于是而有顾炎武读史之际一为发抒的“后世所不能及”的感叹,以及由感叹流露出来的向往。
从这个意义上说,生成于周代社会和文化的这一类观念又并不能算作真已消失殆尽了的东西。
与“君臣有义”相比,对于人口中的多数而言,“父子有亲”无疑更切近而且更切己,因此其笼罩人心的程度和范围其实更深更大。
孔子说“父子之道,天性也”,是以“亲生之膝下”。
之后,以这种父子之亲为始端,“资于事父以事母而爱同,资于事父以事君而敬同”。
沿此一路远引,则由“天性”之亲层层延展而由此及彼地贯连人际,可以形成他期望中的所有人对所有人的“爱亲者不敢恶于人”和“敬亲者不敢慢于人”。
这种延展和贯连的过程,孟子称作是“以其所爱及其所不爱”。
然则儒学奉仁者爱人为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通义和要义,而其实现和存在却只能是从个人的“天性”中自内向外地推演出来和自近向远地推演出来。
由此所成就的“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和“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以一种至上的境界表达了儒学理想中的“博爱”。
但比之西方世界里的博爱以宗教为来路,并因之而以普遍之爱和没有差别之爱作自我写照,则儒学以自内向外推演出来和自近向远推演出来所证成的“以其所爱及其所不爱”,显然都是具体的,并因之而是有差别的。
正是这种具体性和差别性,使孟子生当“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之日,岌岌乎起而力辩“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
无君无父,是禽兽也”。
在当日的诸子里,墨翟独多宗教意识,因此“墨氏兼爱”之所以被比为“无父”,全在于他用“天志”证成的普遍之爱湮没了内与外之间和近与远之间的具体性和差别性,而后是父子之亲可以与路人之亲相等夷。
以儒学所内含的宗法精神相衡量,其爱无等差便理所当然地成了不可接受的东西。
在这些比较里,两千多年之前,儒学的“博爱”与墨学的“兼爱”不同;
两千多年之后,儒学的博爱与西人的博爱不同,而不同与不同所显示的,则都是以“天性”为源头阐说人类之爱和以宗教为源头阐说人类之爱的各成一路与两相歧互。
但两千年之间,儒学的流布不息和墨学的沉寂无声又说明,就社会、历史和文化所塑定的感受和认知而言,中国人更容易理解和更能够亲近的还是儒学的“以其所爱及其所不爱”。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和“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所显示的,是作为“天性”的“父子之道”在推移之中可以横向地勾连人际。
然而“父子之道”成为五伦之一,其本义和特点更多地又应在于人际之间的纵向延续。
是以身在此中,每个个体都一头牵着父祖,一头牵着子孙。
这种连接本自血缘,但在儒学的谛义里,则血缘化作人伦,便已变为生命中的意义、价值和沉重的责任。
因此,与前一面相对应的,有孔子所说的“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以及“修身慎行,恐辱先也”留给后世的不敢懈怠;
与后一面相对应的,有周公儆子的《诫伯禽》,以及由此一脉蜿蜒地产出于两千年之间的家训、家范和教子书。
在这种用伦常构筑起来的一代人与一代人的贯连里,作为自我的个体便一面要勤谨地承接父祖的精神生命,一面又要使之在子孙的精神生命中不绝地传衍下去。
所以曾国藩百战艰难之日作家书勖勉儿子,犹以“莫坠高曾祖考以来相传之家风”为期望之所在,他以此为须臾不忘,显露的正是兢兢于承接和传衍之间的言为心声。
这种两千年里熟见的理路和心路非常具体地说明:
比之西方人的个体存在以权利和责任皆立足于自我为常态,则中国人的个体存在,显然是除了当下,还有过去和将来;
除了自我,还有祖宗和子孙。
由此形成的三重存在便既成为中国人生命意义之所在,也成为中国人生命责任之所在。
因此,读翁同龢日记,多见的是“先祖”、“先祖母”、“先公”、“先母”以及三兄、五兄的生辰“奠”、忌日“奠”,并常见其因之“悲涕摧剥,不知所为”。
祭奠之外,同时还有中元、冬至、除夕之日的“祀先”,而于“仰瞻遗像”之际又每多“感怀时事,悲从中来”的一派苍茫和“俯念微生,其贻羞陨越者大矣”的深自刻责。
由此翻出来的层层心潮,其寄托所归则全在于“吾子孙之贤者尚无忘根本追远哉”。
在这种三重存在里,每个个体虽然都立身于当下,并因之而各在此时此地之中,但由伦常贯连前后,则过去和将来都会直接地制约和限定当下。
清人汪辉祖作《双节堂庸训》,言之谆谆的便是人生斯世,既要惕慄于以一己之行事致“上累父祖”而辱及先人;
又要惕慄于以一己之行事致“不能守成善后”而遗羞子孙。
而后是久在两种惕慄之间的人遂不能不成为个体意志和个体自由都非常有限的人。
由此所导致的当然是一种自我意识的不能充足。
然而儒学尚克己,则伦常之催生惕慄,正是伦常成为感召而唤出人心中的敬畏。
这个过程将抑折的自我意识转化为自觉的自我约束,减少了两千多年里的许多恣肆和放纵,并造就了一代一代为祖宗立门楣而勉力做个好人的人和为子孙留心田而勉力做个好人的人。
宗法:
在深处维系了中国历史的东西
自秦汉废封建设郡县之后,周代以家为国而严立宗法的种种制度便已圮塌,本属一体的家国因之分为两截。
而后是沉结于儒学之中的宗法精神在此后两千多年中因其维系人心而能笼罩人心,为这个过程里绵延不绝的宗族和家族提供了一种赖以支撑的规范。
《论语》说“慎终追远,民德归厚”;
《礼记》说“尊祖故敬宗,敬宗故收族”。
前者说的是共奉同一个祖宗的血缘之亲在精神上的互相关怀,后者说的是共奉同一个祖宗的血缘之亲在生存中的彼此联结。
秦代和汉初的社会迁易与世路动荡,曾使这种关怀和联结变得非常低落。
之后宗族的由散而聚和一路衍蔓,以及汉代的宗族不同于唐代的宗族,唐代的宗族不同于宋代的宗族,都与儒学的消长流布内相因依而外相盘连。
由于封建既废,则君权与齐民相对待,其相互之间便不能不是钱穆所说的以“一王孤立于上”与“众民散处于下”相对待。
在一种以个体小农为主体的农耕经济里,“散处”的本来状态等类于散落与离析,而以“慎终追远”和“敬宗收族”串联宗族与家族虽然着眼的是血缘,但这种由血缘关系所生成的聚合却使“散处”的众民得以脱出离析,并以其自相抟结而“吉相庆,凶相吊,患难相恤,出入相及”为两千年中国社会构成了广袤而且恒久的底层组织和基本单位。
有此构筑,而后始有一朝一朝的经济过程、政治过程和文化过程。
就这个意义而言,汉代之后的中国历史已与宗族和家族剥离不开。
儒学的观念能够影响中国社会结构是因为个体的小农经济是一种非常单薄而且非常脆弱的经济。
人在生老病死、风霜雨雪之中,则岁时和世事一旦演为天灾人祸,都会导致生产和生活的突然颠蹶和难乎为继。
因此“敬宗收族”以血缘团集个体,同时是以血缘为连接,向需要互济和互助的个体提供一种靠得住的互济和互助,其中内含的伦理意义遂因之而能够直接地转化为社会经济意义。
而后是协和宗族的过程便与“睦族振穷”的过程相表里,在宗族之间的通声气和济有无里从五服之内延及五服之外。
其间宋人范仲淹起自孤寒而成达官,既贵之后“买负郭常稔之田千亩,号曰义田,以养济群族”。
自谓“吴中宗族甚众,于吾固有亲疏,然以吾祖宗视之,则均是子孙,固无亲疏也,吾安得不恤其饥寒哉”。
他由自己经历过的孤寒推比宗族的孤寒,于“慎终追远”和“敬宗收族”的体验更能切入一层,所以由其立为规则的悯老怜弱,济贫助学和矜恤嫠鳏能够非常典型地表现出宗族庇护弱者的一面,并长久地影响了后来,而使中国社会多了不少温情。
但庇护同时也是一种约束和管束,因此宗族的规则又多见先之以“化导”,继之以“劝戒”,再之以“惩处”,用来限勒族中人“不孝不弟”、“口角争斗”、“习匪打降”一类“越礼犯分”的以“家法”行“自治”。
就“慎终追远”的本义而言,约束和管束也是一种“敬宗收族”,但其间的“惩处”一旦演为“合族公愤”而往往有“以家法致死”的事实,则又说明在伦理意义转化为社会经济意义的过程里,构成了社会底层组织和基本单位的宗族已多了一重尚法的凌厉。
两千年之间,中国的多数人口都在宗族之中,从而是中国的多数人口都在庇护和管束之中。
由此形成的依归,使个体的存在和宗族的存在常常连为一体而分不开来,时逢乱世则尤其明显。
于是而有屡见于汉末魏晋数百年里动辄“聚少年及宗族数千家”、“宗族、部曲三千余家”,以集众自守的“坞堡”。
迨晋室南渡,随之而迁的士人,又往往动辄以“率亲党数百家”裹挟而成为常态,而此后最终汇成的,是当日中国的重心南移和此后中国的南北交融。
与之前后对映,还有十九世纪中叶太平天国仓迫起于广西而能在极短的时间内以聚众百万布告天下,其中常有的,也是一家一族之集群而来和一路同行,而后是朝中军中,兵头兵目之间便易见兄弟子侄的牵此连彼,以及他们在牵此连彼中所造成的震荡一时。
然则后一段历史与前一段历史之间虽然相隔一千数百年,而个体与宗族的关系显然犹未大变。
这些史事以聚众自保、聚众迁移和聚众造反为实例,反照了个体之托命于宗族,也反照了宗族影响个体的同时,又常常在影响社会和政治。
若眼界越出这些史事的范围,还可以更广一点地看到:
在始于唐代而盛于宋代的书院产生之前,自汉末至魏晋南北朝的悠悠数百年里,中国文化之能够曲折起伏地保存和延伸于世路板荡之日,靠的正是世家大族的代代传接。
世家大族之所以能够一茬一茬地出人物,正因为世家大族一代一代地厚积着文化。
以此立论,则宗族和家族又曾以其自为承载而在中国文化的千年嬗蜕里做过守先待后者。
在这种与经济、政治、社会、文化的交相缠结之中,宗族的历史便常常成了深处的中国历史。
但由这种交相缠结作追根溯源,显然是宗族以血缘相认同,而能够把血缘编连起来,并使之既固且韧而盘结不散的,则导引人心的始终都在儒学的长久浸润。
人性之善与已成之善
儒学用“慎终追远”维系宗族,而其执义于“慎终追远”可以致“民德归厚”,又明白表达了儒学对人性和人心的判断。
对于倾力以为仁为义提撕普天之下的儒学来说,这种判断不仅是其义理起端之所在,而且与其义理常在相互扶翼之中。
孔子说性相近,习相远;
孟子说性善;
荀子说性恶,孟、荀之间因之而各立异同。
然而说性恶的荀子又相信“塗之人也,皆有可以知仁义法正之质,皆有可以能仁义法正之具”,其旨归已与孟子说性善的本义相去不远。
所以吕思勉说:
“荀子之言性恶,与孟子之言性善,初不相背也。
”而由此推导出来的“塗之人可以为禹”则与孟子所说的“人皆可以为尧舜”和孔子所说的“我欲仁,斯仁至矣”已是理路全同,旨义也全同。
比之辨析人性,“为禹”、“为尧舜”和“我欲仁”所看重的都是人心中追求德性的自觉和愿力,然则荀子与孟子之各立异同而又“初不相背”,正说明人性和人心在儒学中其实是难分难解而常在互为诠释之中的。
是以儒学张扬“人能弘道”,两千年来影响后世深而且广的便是信任人性的孟子那一路。
积之既久,遂使“人之初,性本善”成为描述人性光明的通论和通识。
有此光明,而后有宋代以后一千多年里的主敬主静和良知良能。
然而《大学》说“修身在正其心”,孔子说“克己复礼为仁”,孟子说“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则又非常清楚地说明,儒学信任人性,但又切知人性之善并不等同于已成之善。
由于“几希”,所以从人性之善到已成之善便不能不“修身”,不能不“克己”。
“修身”和“克己”都是了无穷期的漫长过程,而其间的努力皆旨在使身心与“禽兽”的距离日趋日远,以实现一己的人之所以为人。
这种了无穷期造成精神苦累,也产出君子人格。
若以同一个题目对比基督教世界,则其源远流长的历史和文化之中,人由伊甸园初入尘世便已与原罪连在一起,从而与救赎连在一起。
之后是出自宗教的观念成为思想视野,使西方人能够更直入地看到人性中的阴暗一面,并惯性地警惕人性中的阴暗一面。
曾经深入地参预了为美国造宪法的汉密尔顿说过:
“我们应该假定每个人都是会拆烂污的瘪三,他的每一个行为,除了私利,别无目的。
”以其一身之阅历而言,这种对于人性的不信任所折射的正是用法度管制人性的意思。
而一百八十年之后,文学家卡内蒂引法国大革命以来民众“抛弃”宗教教义的过程来写照历史变迁,然后说:
“这使我们更容易看清他们的本来面目,也就是人们通常所谓的生物学状态,其中没有了人们谆谆教诲的超越性理论和目标。
”他以人的“生物学状态”比人的“本来面目”,同样是在刻画人性的黑暗一面和人性的不可信任。
这种相隔了两个世纪而前后连贯的表述出自同一个渊源,由此显示的则是中西之间的不能一样。
就人性本身的深度复杂而难以通论而言,基督教世界尤多发抉其阴暗一面,和儒学世界尤多发抉其光明一面都各有其合理性和深刻性。
而后是合理性和深刻性都会影响各自的社会历史,因果所及,遂使不信任人性的西方人更重法律契约,而使信任人性的中国人更重教化。
孔子说:
“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
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
”其意中的“德”和“礼”当然都是教化之所托。
而德、礼与政、刑相对举,又说明教化虽以德性为感召,而着眼处全在治理天下和安顿天下。
孔子做过鲁国的司空和司寇,从事的便是“政”和“刑”,身在此中,他不会不知道立国与治国不能没有政和刑,但以“免而无耻”对照“有耻且格”,显然是政与刑只能立一种外在秩序,而德与礼可以立一种内在的秩序。
两头的区别在于前者使人畏惧力,后者使人向往善。
所以,比之政和刑施为管制,孔子更着意于用“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
草上之风,必偃”说教化,孟子更着意于用“闻伯夷之风者,顽夫廉,懦夫有立志;
闻柳下惠之风者,薄夫敦,鄙夫宽,奋乎百世之上”说教化,其要旨都在人对人的影响和人对人的提撕。
潘光旦后来说:
“人的本性中最可以鼓励我们的一点是他在好榜样的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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