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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在白木长椅上凝视他。
凝视他这一话语的悲伤气质。
他回以凝视。
目光仿佛越尽千山的飞鸟,带着远山的虚弱,扑落入我的眼睛里。
这也就是开始了。
小孩子们举着红色长柄漏斗网,在草坪上捕捉翅子上有黑色斑点的黄蝴蝶。
他们飞一般跑来跑去,划破日光,在这个表壳一样光滑的背景之上,留下一道道隐秘的伤口。
我永远记得这些。
记得那女子的脸是如何的美。
这也是结束。
他和她的结束。
自那以后他就是一个人了,一个人在白石头上弹奏《LittleDrummerBoy》。
一个人抽烟。
风吹着他,发丝纷乱。
琴音断断续续。
我想他是失去那女子了。
在公园里,起先我看往来的游人,看天空与鸽子的眼睛,后来我就只看他了。
除了他,什么也不再去看,除了他,也再没有什么可以夺去我的视线。
也只想着这件事,想他是失去了那绝伦的女子了。
我也感到惋惜,比他的还浓郁的惋惜之情。
那是在他从我身边飞跑过去,消失在木槿与紫杉的后面之后,不多一会儿,他又朝我身边走过来。
鸽子们飞旋起来,白翅膀发出沙哑的辅音。
走过去,他又回来,踩着恍惚的步子,又倍加翼翼小心,仿佛不能自已。
鸽子落在我的脚边。
他对我说,他是歌手。
他唱歌。
他的声音很轻。
说话时,就像与你隔得很远,声音从后面飘过来,又像他站在你心的深处,声音以血液的形态暗暗涌遍你的全身。
不能自持。
我说我知道他是歌手。
我听见过。
很好听。
我试图在他的注视下并拢双腿,拢一拢披在身上的头发。
那一刻,我觉得我的那头蓬乱的头发太长了,长得让我有一丝气恼。
但不知为何却陡然丢失了力气,一动不动,中了蛊似的地直盯住他。
他问我为何不穿鞋子。
我告诉他,它们在墙头上,旧操场边上的石灰墙头上。
它们被弄脏了。
脏极了,我不愿穿。
他又望了望我套着松垮短脖袜的双脚,目光温柔,恰如一双充满爱怜的手。
我们沉默下来。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双脚,在那一瞬忽然觉得它们就像鸽子飞起来时,张开的一副白翅子。
他向我致歉。
他让我叫他怀特。
我叫他怀特。
不陌生,就像一直与这个名字在一起,曾经一同动情地降生;
就像我一直爱他,爱得又远又深,所以叫了他一声怀特。
他把吉他抱在怀里,看上去就像一个心有所念的孩子抱着他赖以为命的玩具。
我们平静地说着三三两两的话。
他坐在我身边,透过他眼前的头发看我们脚下的鸽子,看草坪上他经常倚坐的白石头。
我看着他。
他点了烟,不时孤独地吸上一口,身上的椰果肥皂味被冲淡。
在他的那个房间里,他说,透过百叶窗和透明玻璃,他能看见这条白木长椅。
也能看见我坐在上面,晃悠着没穿鞋子的双脚。
百叶窗把窗外的风景和我均匀地切分成一条条漂亮的带子。
他很喜欢。
他窗外的那片风景,他一遍遍地看,却怎么也看不够。
我也喜欢。
他带我去了他的房间。
暗红色旧木地板,苍白的墙壁,尘埃浓密。
我趴在窗台上喝他沏给我的冷牛奶。
他抽指缝间的香烟。
烟雾填充了我们之间的距离,房间里的一切都变得柔软,释放出与温热的香烟味相似的气息。
他让我看那些被切分的树,楼群,人,草坪和那条白木长椅,他说它们在百叶窗的后面时时刻刻都是破碎的,但那些耿直的伤痕——切分留下的痕迹,却从未企图破坏那份完整,它们永远完整。
这窗子是软弱的。
它喜欢那样的风景,它不忍。
何况它也的确无能为力,只是制造了一种刻骨铭心的假象。
我说我也喜欢。
我抱着冰冷,厚实的牛奶玻璃杯,自言自语。
他唱起歌。
嗓音竟有七分像Meximilian,而他并没有唱他的歌。
他低低地唱着,直到天光黯淡,黑夜将我们包裹起来。
是他的歌声唤来的黑夜吧?
那歌声与黑夜是相爱的吧?
在他的歌声里,尘埃都仿佛在我的耳边开出花来了。
我想是这样的吧?
我这样心绪浓烈地想着。
他们做爱。
他和那女子。
我问他在哪儿做。
他的房间里没有床,而那个时候,我以为只有在床上才能做爱。
他指指我们所趴的窗台。
他站在窗台前,越过她赤裸的肩头和身子望窗外的昼与夜。
她坐在窗台上,微笑,发出她欢快的叫声。
他们抚摸彼此滚热的皮肤。
做爱的间隙他们抱作一团,聆听彼此的心音,沉迷于各自的孤独。
她的身上有一处伤口,在左锁骨的下面,在她的白皮肤上非常眩目,似乎刚愈合不久。
关于这个伤口她刻意闭口不谈,他也就没有问。
后来她走了,不再同他做爱,他不再做爱。
她的快乐鼠尾草牌香水,在他的盥洗室里,还有小半瓶没有用完。
那天她说她得走。
她让他吻她的额头。
她连她的名字都没有告诉他。
刚开始做爱的时候他曾想到过他爱她。
他越来越想在她身上耗尽自己。
那个时候他是爱她的。
后来他知道,比什么都爱。
他甚至想要她死,想要亲手将她杀死。
她也知道。
他知道她也知道他知道。
他很难过。
有时候他想,他似乎永远也无法说清为何如此难过,又怎么能不难过。
他原以为只要他爱就够了。
随便她。
但是她走了,是让他的生活从此瘫痪的走,是残废。
这种走,于他就是死,比死还不慈悲。
她甚至带走了她来的时候就带在身边的木制彩色魔方(她十分擅长那种玩具,在手里随便摆弄几下,魔方就能被排出完整的画面)。
她尽量不留下什么。
可是他发现,她落下了她的无处不在。
他说暮色中的那个小教堂,它的尖顶子,兀自孤立,陷入痴迷的样子,她特别喜欢看。
她总说那让她想起一个穿黑色斗篷的魔术师,他用疾速旋转的钢钻钻透穿红裙的金发女孩的身体。
那漂亮的女孩子,钢钻从她的背部刺入。
在竖立的巨型钢钻架上,她仰面打开修长的四肢,随着钢钻的旋转而旋转,红裙飘起来,美得犹如一支盛放的芍药。
那教堂的尖顶子,在她眼里乃是一个香艳的传奇。
她给那魔术里的女子,取名玛丽,漂亮的玛丽。
她编了很多关于玛丽的故事。
她编故事就像她吃樱桃吐樱桃核。
都是甘美的故事,都有俏皮的细节。
玛丽有一次还穿过魔术师的胸膛,从他的左胸前探出了她金发茂盛的脑袋,仿佛一株艳丽的植物从他的体内生发出来。
她讲玛丽酷爱这个魔术,因为玛丽爱魔术师,她爱他,她愿意与他合二为一。
她讲爱情。
她编故事,讲到爱情时,话语就慢下来,像要准备好沦陷似的,身子合拢在一起,手臂环抱住自己的双腿,下巴颏抵在膝盖上,眼睛里闪烁奇妙的光彩。
有一天,无意中他叫她玛丽,无意中她应了一声。
然后她说她得走了。
这让他相信,玛丽的故事,正是她的故事。
她还没有给他讲到魔术师与玛丽的结局。
她最后一次讲的故事是玛丽被封锁进一个可折合的金属魔方里。
魔术师巧妙地将魔方一点点折叠,组合,将玛丽柔软的身体逐渐压缩。
玛丽在魔方里,随着音乐中折合的节奏,扭曲着自己的肢体。
那是很疼的,疼极了,她的骨头都要碎裂了,但是玛丽依然微笑,在黑暗的盒子里,小心地保持着这份笑容的美好。
对于这疼痛,她全心痴迷。
她知道,她正在他的手底下舞蹈。
那舞姿是他的杰作,她的身体是他的才华横溢的魔术语言。
她希望自己因他而美,时时刻刻。
当魔方达到计划中的最小体积的时候,七把锋利的软剑从魔方的不同方位缓缓刺入。
黑暗中冰凉的利刃贴着她的皮肤滑行,她不能动弹丝毫,否则就有毙命的凶险。
最后一把剑,第七把利剑将要插进去的时候,台下观众的喝彩声暴雨一般席卷了整个表演大厅。
她没有再讲下去。
她说她要好好想一想接下来发生的事。
她让他唱歌给她听。
她翻转着手里那个漂亮的魔方,闭合了眼睑。
脸上是一副被梦幻攫住了的,不可自拔的神态。
就仿佛在她的眼睛后面,正是玛丽与魔术师所在的那个华丽的舞台。
玛丽的爱情也在那里燃烧着。
就是在他唤她起来时,他叫了她玛丽。
他就是用这个名字唤醒她的。
她答应着醒来。
他爱玛丽。
他再也找不到她了。
她是不是还在这所房间里呢?
是因为她施了魔术,所以他看不见她?
不,她是施了魔法,她是会魔法的女子。
她不属于这个世界。
他永远也不会再见到她。
她欺骗他。
怀特倚在窗前,在黑夜里喃喃地说着疯癫了似的话语。
我为他的爱情流了许多眼泪。
我哭他,他们。
在寄宿学校的寝室里,我钻进珍妮的被子里,抱着她使劲哭,使劲流叫人莫名其妙的泪水。
珍妮用她柔嫩的手指为我拂去眼泪,她说我这是开始爱了。
那十六岁的女孩子,捧着我的泪光闪烁的脸庞,像母亲一般对我说,我有了自己的爱情了。
这是值得为之生,为之死的甘美的事。
还是十六岁,我们就相信,就认定,爱,是生死。
我先是爱上了他的爱情。
爱上了他的玛丽。
我爱上了爱。
而玛丽一定是死了。
第七把剑刺穿了她。
她爱的人,穿黑色斗篷的魔术师刺穿了她。
她死了,即使她不死,她以后也不能再做他的魔术女郎了,将有另外的女子代替她,在舞台上的她,也就死了。
她一定是死了。
她把她美轮美奂的身体献给了他的梦想。
她的爱。
这是我给玛丽的结局。
我觉得这就是爱。
唯有死,爱才能够活下去,不老去。
唯有如此。
这个结局是只为着这个故事而生的,不为别的,好像天只为了地而昼来夜去,明明灭灭。
我想这也是玛丽所期望的,她愿意她是他划开的伤口,艳丽地疼起来。
我没有对怀特说起这个结局,我想他是知道的。
在玛丽给他讲故事的时候他就知道了。
或许在他将这个故事讲给我听的时候,曾经想过把它叙述完整,给故事的命运,给爱,举行一个可以让他们都安魂的葬礼。
他一定是这么想过的。
然而他没有这么做,他是在觅寻另外的结局。
他觉得那是不容情的。
他不信。
那以后我不再一个人翻越寄宿学校的石灰墙了。
怀特以我父亲的名义从学校带走了我。
自从我的家人把我像废品一样扔进这所密封的罐子似的学校,他们再也没有来看过我。
除了新年以外的假期,我可以选择不回家。
因此除了新年,我从不回家。
怀特可以带走我,随时带走我。
我再也没有把鞋子弄脏过。
我一个人翻越那堵肮脏的石灰墙的时候,往往把自己弄得很脏,不只是鞋子而已。
他不要我再脏了。
不要我不穿鞋子。
我应该穿校服以外的衣服,而睡裙算不得衣服。
他和我想的一样,我不是什么女学生,我是个女人,年轻的女人,十六岁之前我就这么想了。
从那所封闭式的寄宿学校里偷偷爬出来,是因为我厌倦了那个没有性别的角色。
我是不是可以说这一切只是因为情窦初开呢?
我愿意这么说自己。
而事实也一定如此。
在酒吧,我听他的演唱。
他坐在细腿高脚椅上,怀抱木吉他,口唇贴着麦克,灯光将他的头发染成干燥的金色。
他就在那金色的光环里歌唱。
望着我,为了玛丽歌唱。
我坐在玛丽曾经坐过的红色圆形沙发里,喝他点给我的冷牛奶。
我想象着那个魔术师的样子,他长长的黑色斗篷嗖嗖地在我的眼前飞来飞去,伸手扯住翻卷逃逸的一个衣角掀开来看,出现的却总是玛丽的一张妆容浓艳的脸孔。
她让我觉得自己是多么丑陋。
有一刹那我为此惊慌不已。
我告诉珍妮,我太丑了,丑得不能爱,连活都不行了。
珍妮为我涂亮了脚趾甲与手指甲。
她说我美,我不可能丑。
她说这样我就可以鲜鲜艳艳的去爱了。
穿上我的蝉翼般轻盈的细纱裙,穿上她借给我的闪亮的漆皮浅口鞋,我就可以去对他说,我爱他了。
我坐在白木长椅上,嘴里含着甜橙口味的口香糖,那么用力地含着,以致不能咀嚼。
身体和穿在身上的纱裙一般柔美通透。
我一边望着他,一边出神地呼吸着裹挟在风里的木槿花的香味。
他说我不该是这样的。
我不该就是这样。
他抚着我额际的碎发说,他要找回玛丽。
我抬头使劲看着他,目光穿过他眼前的头发射进他深色的瞳仁。
在瞳仁里,我看见了自己的脸,乌发包裹着它,它发出白色的光。
恍惚中我像是看见了玛丽,她如花的笑靥一点点将我的脸覆盖了。
我几乎无力拒抗她慑人的侵袭。
怀特抓住我的双肩,他太用力,手指掐进我的皮肤。
他说他定要找回她。
我的肩部被他弄疼了。
他抱起我,像抱他的吉他那样,来到他的房间,又像摆弄一个布偶一样将我安放在被日光照射得温热的窗台上,除去我身上的纱质裙衫,脱去珍妮那双明亮的浅口鞋。
捏着我的细胳膊,他为我穿上了颜色浓郁的衣裳,将我的双脚塞进跟脚尖细的高跟凉鞋。
又用洗甲水将我的指甲上气味刺鼻的甲油洗掉,将我的手指甲和脚趾甲都修剪成带个小尖子的样子,然后涂上带着香果味的黑色油彩。
他握着发梳一遍遍地梳理我的头发,将它们梳得平直光滑。
他就像一个雕塑师,围在我的身边转来转去,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细细地瞧,不断地往我身上增加或是去掉什么。
他扯着我的胳膊让我做出各种姿态。
他一忽儿远离我,一忽儿又紧紧地贴着我,湿润的呼吸在我的身上吹来吹去。
我感到欢愉,和他一样。
他把我弄成令他喜爱的样子,看着他手底下的我的变化,他是欢愉的。
他在寻找玛丽,他试图在我身上复活她。
而我沉浸在爱情里,为悲戚裹挟着,却又觉得甘美异常。
我曾经拨开他的长发,细致地看了他的脸。
那张脸,没有光泽,像是覆了一层虚弱的水汽,丢失了逼人的真实感,叫我迷恋。
是的,我早已开始了这种迷恋。
他牵着我的手走在不知从哪儿开始,不知通向哪儿的路上时,他脸上的严肃,那个执迷的神态,就迷住了我,我因此而入了迷。
我们走着,不紧不慢,脚下的路因此而富有了悲凉而庄严的诗意。
他更像一个苦难的爱人。
他捏着我的手的细长的右手,汗津津的,手心里满是执着的骨头。
他带着我在深夜的城市里四处游走。
有时候还会奔跑起来。
在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里买带甜味的食物吃。
我们看电影。
寡淡的法国文艺片和阴郁的日本鬼魅片交替着看。
他让理发师给我剪了新的发型。
我几乎不去学校上课了。
偶尔打电话给珍妮说说自己无从说起的爱情。
那是一种坠落,在黑色里的坠落,眩晕,然后黑色就成了七色交织。
我这样对珍妮说。
他要带我走。
他说。
我说我跟他走。
我坐在他和玛丽曾经做爱的窗台上,我倒进他的怀里,像他的吉它一样挂在他的身上,紧紧抱着他的脖颈。
我对他说,怀特快带我走吧,把我像宝贝一样揣在怀里带走,可好。
他埋在我的长头发里,屏息吻了我的后脖颈。
我没有向珍妮告别。
没有向任何人告别。
说走就走。
十六岁的年纪,我觉得是我所有年纪中最了不起的年纪。
我为爱充满着,无所顾忌,义无反顾。
除了爱,我什么也不再去想,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我喜欢那样的自己。
迷癫,无可抵挡。
我们去了西部的一个边境小城。
已经是秋天,小城被色彩浓厚的白杨树密密地裹住,像一个跌落进凡高的油画里的异域女子,身着繁盛的长裙,神秘,明艳。
这里四处都散发出惟有异族才具有的摄人气息。
这气息,曾经让我情不自禁在大街上撒着欢地奔跑。
我穿上了维吾尔女子所穿的艳丽的裙装,将头发辫出许许多多细细的辫子。
怀特从维吾尔老妇人那里买来香气浓郁的干沙枣花,装进半透明的梅红纱袋里,用红绳穿上,挂在我的脖子里。
我跑起来的时候,那红纱袋便扑扑地跳跃在胸前,美得像一颗就要飞起来的心。
玛丽是这么说过的,那东西挂在胸前就像所爱之人的心,与自己的心贴得那么近,一同发出扑扑的跳跃声。
我们坐在铺着红毛毡,有着彩色绣花纹络顶子的漂亮马车上,听马蹄敲打在柏油路面上,发出明朗又坚定不移的声音,反反复复,要击碎某个秘密的外壳似的。
怀特手里握着我的一把辫子,神情不甚清楚。
我靠在他的肩头,却是一副情人的表情。
赶马车的老汉在我们的前面亨唱维吾尔民歌。
漫天飞舞的落叶,恰似盛放的葵花的颜色,散发出与黄泥炉灶里烘烤出的维吾尔面饼一般的酥香味。
我们穿梭在这盛大,凄艳的舞蹈里,想象着玛丽和我们一样曾经飞驰在这里时的样子。
玛丽出生在这里。
她喜欢这里干燥的风沙。
喜欢金发。
演出时她的头发就会被染成这座小城秋天时的颜色。
她就是从这里跟着她的魔术师走的。
她还是少女的时候,就遇见了他。
他是他所在的那个小小的马戏团里最受人瞩目的一个。
他从指尖变出芬芳的白玫瑰,那些红嘴红脚的白鸽子也从那里飞出来。
他的亚麻布大手帕里藏着各种新奇,漂亮的玩艺儿。
他第一次在小城表演时,从那个不是很高的露天舞台上走下来,来到一直望着他微笑的玛丽的身边,用柔软的手帕罩住左手,只巧妙地做了一个优雅的翻转,一只闪闪发亮的贝壳发卡便呈现在玛丽的眼前,他亲手给她别在了她的长头发上。
他像牵一位公主的手一样牵起她的手,他亲吻了那只手,让他的鸽子站在她的手指上。
送她离开时,他又从指尖变出了红玫瑰送给她。
玛丽就是这样开始了她的爱的。
魔术师十分喜爱这里胡椒味浓烈的羊肉浓汤。
他还爱吃红艳艳的番茄酱。
他在他的小房间里煮咖啡给玛丽喝。
他说话与谁都不一样,他的长手指总做出好看的手势,像是在他的话语里起舞的八月的苇。
他要随他的马戏团去更大的城市,他需要一个女助手。
他说玛丽非常合适。
他的魔术会因为她而大放异彩。
他往她的咖啡里放了好几块甜美的白色方糖。
在咖啡杯里冒出的热气里,玛丽一小勺一小勺地喝着甜咖啡。
脸上洇开一片胭脂似的红,手心里潮滋滋的。
她该说些什么呢?
她不知道他说了些什么。
她听不见了,像突然没入了安静的湖底,独自失却了听力。
她一直微笑。
什么也说不出来。
她可以做到,成为一个出色的魔术女郎。
她不在乎,她知道她能做到,她不在乎这个,她只在乎她是否在他的身边。
在他的身边,就光是这种清淡的状态,就可以让她无所不能。
我和怀特住在一家干净,僻静的小旅馆里。
常常有落叶失了魂似的倏然飘入我们的房间。
他继续为我讲玛丽的故事。
每天都把我装扮成玛丽的样子。
亲我吻我,唯独不同我做爱。
我赤裸着身子坐在窗台上,朝他张开身体。
我对他说我不会有事的,怀特。
来吧怀特。
他说不,他使劲望着我,捧着我的一双白翅子似的的光脚。
他说他害怕我就此走掉,离开他,就像玛丽那样。
她已经同他做了爱,她很快就离开了。
魔术师和妓女睡,和强壮的女训狗师睡,唯独不同玛丽睡。
他在酒吧遇见玛丽时,玛丽就明确告诉他,她只想与他做爱。
她不是坏女人。
她没有被任何男子碰过。
她想从他那里得到一些经验。
她求他。
求他刺破她。
让她流血。
无论如何他都不再做了,他吻我的脚,嘴唇发烫。
他流着泪,一边肆意悲伤,一边强忍性欲。
泪水与汗水交融,濡湿了他的头发。
额上的粗纹纠结成网,将他沉甸甸的苦痛紧紧收拢。
我哪也不去。
我不走。
我不是玛丽。
他停止悲泣,目光射入我的眼睛。
我感到疼痛,他在用绝望灼烧我。
他什么都没说。
他用他的因弹琴而磨得坚硬的那几根手指捏住我的脸,我就像被一把钳子钳住了。
我们望着彼此,望着彼此眼中的自己。
我看见我的嘴被捏的变了形,一朵裂开的红色花苞似的赤裸裸地对着他。
充满柔情,那么动人。
我是爱你的,怀特。
我竭力发出这句话的正确发音。
他抱吻我。
他得去工作,我们两个人的生活得由他来维持。
他很容易又在酒吧唱起了歌。
蓝羽酒吧。
老酒吧,这座小城的第一间酒吧。
红砖墙上涂了清漆,古老,明媚。
舞女们的睫毛上都沾着梦幻般的蓝羽毛。
这是我喜欢这间酒吧的唯一理由。
我告诉怀特,她们都是可爱的舞女。
她们让我感到爱情。
玛丽曾经来过这里。
魔术师在这里教她拼魔方。
她学得又快又好。
魔术师在这里表演过魔术。
让她在这里第一次登台亮相。
他亲自设计了她的演出服,亲自给她化妆。
在舞台上,她不是她,她是他的情人。
然后除此之外,他就是师傅,是父亲,不是男人。
不能做爱。
我哭她,想想竟像是哭自己。
我不哭。
我的头发都染成了她的颜色,我哭不了我自己了。
我永远只是听他唱。
喝着冷牛奶。
我不喝酒。
抽他抽的品牌不换的烟。
我不知道他想要一个怎样的结局。
这里不过是个暂居之地。
我们隐约中都十分明白。
同时也清楚,所有的地方,你的出生地也好,你的家,你的房间,这个人间,都不过是暂时的栖息之所。
也许永远不会迁徙的只是玛丽,这个名字,这个具有了玛丽本人特质的名字而已。
在他的脑海里,在我的想象中的玛丽,只有她才是一个坚定的归宿。
只有她知道一切的真伪。
我仍然穿玛丽式的衣服,仍然听他讲玛丽的故事。
他依然在复活她。
也正如他所期望的,玛丽一点点活了,在我身上。
我感到她在生发,在我体内,有时候十分凶猛。
我也渐渐感到自己正被杀死,我要死了。
怀特是不知道的,即便他的手就在我的乳房与肋骨间摩挲,即便他将舌头探入我的口,即便如此,他也无法感知。
做爱也不行。
况且他始终不愿同我做爱。
这种死,只有我自己看得见,摸得着,只有我自己能听见。
我自己怎么样都能感觉到。
这是我的死。
别人看不见,觉不到,不明白,因为那不是肉体的死。
是肉体以外的死,神的死。
我想起珍妮的话,那句话,我说过的,是这么说的,爱,是生死。
我依旧是爱,并且登峰造极。
酒吧里的人们边喝五颜六色的酒,边传说玛丽的故事。
是我所不知道的凶残的故事。
他们说玛丽是凶手。
玛丽杀死了魔术师。
他的血溅了她一脸。
她用他刺她的那把剑,那把曾经沾了她的血,刺穿她的身体的剑杀了他。
那个新的魔术女郎,代替玛丽的那个女孩子,当时正沉睡在他的身边。
他也是在沉睡中死去的。
事前被玛丽掺入了迷魂药水的一瓶波尔多红酒,他最喜欢的酒,剩下的半瓶被打翻在床上,红色的酒汁与魔术师的鲜血一起流淌开来,酷似某种藤蔓类的植物,逐渐爬满魔术师的身体,逐渐将他裹缠。
玛丽哭着吻他,吻他的那些神奇的手指,一根一根,她都含在嘴里吻,吸。
他的眼睛是半睁开的样子,她擦干净满是血污的脸,擦去眼泪,凑到他的眼前,凄然地笑起来。
这样的笑,她自己看不见,而他也不可能见到了。
这是她最美的笑,恰似一抹伤口。
可是有谁知道呢?
她唯一想给看的那个人,已经死了。
她亲手杀了他。
她杀死了他的爱。
人们传说的重点只在于那与血液混合了的红葡萄酒。
他们在想象中品尝着它的滋味。
是爱的滋味,是死的滋味,我不饮酒,我只想到这两种味道,或者说我想到的根本就是一种味道。
她现在又要来杀死我。
她是杀手。
她从一条街飞驰向另一条街,她穿着黑色穆斯林裙装,头戴黑纱,鬼魅一般引着我奔跑。
我知道是她,她的金发,在黑纱里闪闪发光。
最后,在一处伊斯兰旧庙宇前她停了下来,在发蓝的夜色里,宛若一只翩然在朝生暮死的宿命里的蝴蝶。
暮色里的伊斯兰庙宇,它圆球形的屋顶,似一个巨大的泡沫,仿佛随时都要腾空升起。
它同样有个尖顶子,与东部那座城里的西式教堂一样锐利,兀自痴迷。
那尖顶子像一根银针刺在泡沫般的屋顶上,随时都有爆裂的凶险。
他现在正在为你唱歌,你听得见吧,玛丽。
他日日夜夜都在唱。
你不仅是要杀死我,连他你都不放过吗?
你该问问你自己,你真的要放过他吗?
他是你的魔术师。
他要把你变成玛丽。
是他要你死。
他会毫不犹豫杀死你。
这把剑给你,去吧,去杀了他。
一剑封喉。
我弯腰拾起那把她扔给我的冷白的剑。
迈开脚步朝蓝羽酒吧走去。
在讲这个故事的一开始我就说,我一直爱他。
到现在还爱。
我不知道那个时候他有没有死,现在是否还活着。
兴许是我跑得太远了,当我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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