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届老舍散文奖一等奖作品Word文档格式.doc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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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骨骼和皮肤之间没有哪怕一丁点肉;
血管再也不平直地顺着经络运行,而是无序地扭曲着,严峻的地址,鼓得像蚯蚓;
表皮白白的,脆脆的,透明得像张玻璃纸,勉为其难地覆着“蚯蚓”和瘦骨。
“纸”上麻麻点点的,是曾经的色斑寿斑。
手是不敢伸上去的,似乎一触到这“纸”,就会碎成粉末。
壮起胆子捏了捏她的四肢,四肢像葡萄根一样枯硬。
牙齿几近落光,由于咀嚼受伤,牙龈发炎,下巴变得肥厚光亮,与铜菊般的枯脸异样不和谐。
头发大约是在二十年前就白了的,只是没了昔时那银子般的清凉光芒,此刻它们像一把稀拉的枯草,散落在她头颅的后半部———她的前颅却是有些光亮的,只是头发早已不知不觉间弃它而去。
还有之前那温良的眼神,此刻也看不到了,此刻她的眼珠像木鱼,盯着一个地址不得转动———由于上眼窝的塌陷干枯,和眼角的向内收缩,其实她的眼睛比黄豆大不了多少。
这双眼睛收拢了一世风雨沧桑。
此刻它累了,不想再看了,造物主展给它的人一辈子画轴已经扫尾了。
之因此睁着似乎只为找一个终点。
它明白,那个终点近了。
若是它还能偶然动一动,那是因为它的主人突然内心有点点烦了:
那个点到底在哪里呢?
四
不是亲眼所见,我断是不敢相信,一具血肉饱满的肉体会被岁月烟火整成这副样子。
一副躯壳。
一具木乃伊。
我蹲跪在外祖母眼前,外祖母坐在一张发红的竹靠椅上,屁股下是颜色暧昧的青布棉毡,脏旧得已经分不清年月。
阳历八月的暑热,正肆无顾忌地侵袭着外祖母的村落。
舅舅家那条一样不出屋的老狗,软怠地趴在屋门口,正热得扯长了脖子,舌头一伸一缩哈哈喘着粗气。
屋前不远处水池边的野树上,知了有一声没一声地叫唤得像要断气。
午觉的村民,空调或风扇呼呼地响着;
不午觉的,则坐在屋巷的通风口上纳凉。
暑热涂炭生灵,拿外祖母却是没有方法的。
我警惕牵起她的衣角数了数,三件,单衣,偏襟盘扣的。
我摸摸她的手,凉的,竟然是。
我内心一酸,微微一叹,放下,放下温度全无的一双内行、爪子。
这双手给过咱们多少温暖啊。
咱们兄弟姐妹五个满是这双手抱大的。
这双接纳又送出过蓬勃生机的手,怎么就能够够毫无生机了?
怎么能够呢?
五
我犯了一个大错。
我忘了眼前这具形容枯槁,状如朽木的肉体还有清醒的神智———我这一放一叹竟是伤着了她。
以她心思的细密,她必然灵敏地捕捉到了这叹息声里的悲悯———近些年来她最担忧的正是这来自亲人的悲悯。
她并非知道也不承认自己的老,但他人的一个眼神,就足以担醒她的老,她不要那个!
我悲伤地看见外祖母黄豆大的眼窝窝里,闪过了点点泪花。
生命力随自然运行,并不畏惧枯萎,如果躯体和灵魂同步老去的话。
若是不能呢?
若是枯萎的躯体盛不下丰满的灵魂,那种无处安放的受挤压的痛,与谁言说?
怎么言说?
难怪大画家吴冠中在一次访谈节目中,痛彻心扉地谈及“人老心不老”的生命大痛。
想一想,目击枯骨衰败零落,骸骨无存,雄心犹在,那是何等的悲壮痛楚。
如此的悲楚于生命本身,原是无解药的。
刻骨铭心啊,老是有太多的生之痛,咱们于天地间找不到解药。
在大自然的铁律眼前,咱们不能不垂头承认人的渺小。
再伟大的灵魂,终了也斗只是那座肉造的居所。
没人找取得永久的居所。
冰凉的石头造的屋子,竟然比温润的血肉造的屋子在大地上待得更久。
我扭过头去,看外祖母左侧的狗,看她右边长长的杉木条子。
确实是不看她。
确实是装作没看到她那浊重的泪花。
狗已经透够了凉,已经睡着了。
杉木条子很粗糙,上面有很多的小木刺,我想像自己的手捏着它会被扎伤。
但这是无所谓的,终归它扎伤不了外祖母的手,那双手已经几无知觉了,使劲捏它也不知道痛了。
杉木条子比人高,比外祖母高。
说不清哪一天开始,它成了她须臾不离的随身之物———外祖母老是拄着它,在屋里一步步打着转转,消磨这人一辈子余下的可有可无的光阴。
我记得在很连年里,外祖母老是把姨娘从井冈山买下来的拐棍扔在一边,而甘心净手打着颤颤,迈着粽子般的小脚走过她自己的日子。
那拐棍曾经让她有些不快,我又不老,买那个干吗?
她怏怏地说。
后来她不能不要有所倚仗了,拐棍却找不到了。
也罢,实话说,在乡下,老人用拐棍也是世人眼里的奢侈,不适合的。
老人们用的是竹棍子。
笔直笔直的,一根小竹子,在手里操久了,竟也滑腻可人,看得顺眼舒畅。
但外祖母竟然连小竹棍也没有,竟然用粗糙的杉木条子,想是她烧火做饭时,自己从柴火堆里留意捡出来的。
我的手里并无杉木条子,杉木条子在外祖母手上。
但我老是免不了被它扎着,我,疼得不得了。
六
外祖母轰然老去。
我不能不有所警醒。
认真观看自己的肌体,真的专门好。
饱满,光泽,有弹性,没有一点多余,青色的血管布在雪白的皮肤下,清楚又透明,热血在那里汨汨地流,体温不高不低,摸上去自然美好。
头发浓密,不是想像中的黑但绝对闪着光泽。
眼神不够亮但蓄着些知性的力量。
我就住在这具肌体里面。
我的外祖母也有一部份住在这具肌体里面。
但因了其他部份的掺融,外祖母不可能是我,我也再也不是外祖母。
我轻轻一叹,叹事后不能不面对事实,事实确实是,那具制造过我生命之源的肌体,也曾经如此这般饱满过,光亮过,有弹性过,那头发乃至比我的还黑亮过,那眼神曾经比我漂亮过。
确实是那具肌体,在我不曾留意的光阴里轰然老去。
等我终于留意到了时,一切,已经再也不。
只有那黄豆眼里的泪花,千斤万斤重地提示说,看看吧,记住吧,我的此刻确实是你的以后。
是的,由不得我愿是不肯,我的以后确实是那个样子,确切地说,我灵魂的居所,以后确实是那个样子———外祖母此刻的样子。
那么,在当下,此刻,我的居所真的完好无损吗?
固然不是。
我再认真观看,肌肤的确不错,但袒露的部份已经有了色斑,额头不经意间看到皱纹,岁月在上面留下画痕;
头上长发早已再也不,连年来老是短发示人,缘故是嫌它长得太慢;
眼神再也不单纯,除知性和自信,还有通过一些世事后的沧桑。
口腔里有一颗牙,一年前显现了一个洞。
漏风漏雨了吧,这居所已经开始?
那么灵魂呢?
她还年轻着吧。
是的,她年轻,熟悉她的人说她比她的居所年轻有五岁,她也认可这种说法。
但这又怎么样?
我写小说,写到修车,就羞羞答答问家人,小汽车有几个轮子?
写到月亮,就漫不经心问同事,月亮是从东边升起仍是从西边升起?
笨透了不是?
我已经,灵光再也不。
哦,一个人的老去原先不是轰然一声的,它是慢慢的,寂无声息的,连贯的,不由自主的,点点滴滴的,须得临时停下往前的步子,才能看取得。
心思再细密些的,乃至于听取得。
天,咱们从岁月那头揣过来的青春肌体,咱们东奔西忙喂吃喂喝伺候着的亮丽居所,却老是自顾自地一步步弃咱们而去,能甘愿吗,咱们?
七
外祖母是不甘愿的。
这从她最初对待拐杖的态度可见一斑。
她不肯看到更不肯听到自己的老去。
那次她八十岁生日,祖孙四代围了两桌。
她心情爽透了,吹生日蜡烛时她朗朗地,半是期待半是吩咐地说,我还年轻着呐,九十岁时我要更大的蛋糕,一百岁时,我还要自己吹生日蜡烛。
若是你由此认定我外祖母是个多言的村妪,错了!
她从来都是一个寡言女子。
但在自己的寿命问题上,她必需郑重发言,那是一种生命的态度,含糊不得。
她很清楚这一点。
我也很清楚这一点。
我记得那回在外祖母的乐观期许下,我很不人道地想的是:
九十岁时,您老还能在吗?
请原谅我这豁达的悲观。
后来的日子,外祖母在这种生命态度指导下,为难地活在了等待终老的门坎内外。
一方面,她加紧了对身后事的筹备。
“老屋”(乡下对寿棺的俗称)是五十几岁就弄好了的,但“灯心草”(乡下老人过世后用来垫棺用)此刻不行弄了,姨娘好不容易弄了几回,她老是嫌少,怕到那里去
“困不舒畅”。
那寿衣寿被也是有讲究的,只能单数不能双数。
和村里的老太太坐一块儿,这些都是谈天的重要内容。
哪个置办好了,全了,那是真让人羡慕得紧。
终于有一天,外祖母对这些都中意了,每回母亲和姨娘归去,她就装作不经意地小声说,在我床边第二个箱子里头哈。
问什么在箱子里?
她含糊地答,那些东西嘛。
另一方面,外祖母本能地抗拒着终老的到来。
她老是抱怨自己腿脚不便,很奇怪什么缘故此刻力气没早几年够用了,手脚老是打软。
说完她就说自己是生什么病了,希望儿女们能送自己去治病。
她说这些的时候,可是轻言细语的。
一生,她极少高声说话。
这点,她没变。
变得是唠叨了。
唠叨的主题是自己的健康。
日子久了,儿女们不胜其烦,皱着眉说,你哪有咋个病嗦,是老得那个样子,老了的人都是那个样子嘛。
外祖母听不得老,一听就炸开了嗓门,突兀地叫,老老老,什么老,我比隔壁秋生他娘还年轻几岁的,咋个人家就比我好呢?
咋个人家就吃得行得歇得睡得呢?
叫完又戛但是止,回到沉默。
儿女们回报她的是更大的沉默。
外祖母眼里头只有比她岁数大却不显老的,她看不到那些比她小,却早已死去骨头在土里都打了鼓的。
我的亲人们都在背后这样说。
我却心疼得紧,我知道这是一个风烛残年的生命对人世的必然迷恋,我知道外祖母实际上是怕死。
谁不怕死呢?
我安慰不了她,安慰不了一颗孤独地将要终老的灵魂。
我乃至,听着她突兀的喊叫而疼得安慰不了自己。
最要命的是,我明白,从此我更不能期望来自外祖母的慰藉。
八
可是,在我的生命旅途上,外祖母给予我的慰藉,却是岁月不能湮灭的。
我小时候可能是顽皮得过度的,以致我的父亲老是难以容忍———他免不了有要把我拎到水塘里淹死的行为。
被父亲拎在手上的恐惧这真是很难开口的感受———我想世界末日只是如此吧。
而如此的惊惧老是由我的外祖母,一个小脚女人来抚平。
她老是在我落水前及时赶到,宝贵地耍一次岳母娘的威风———她尖叫着冲过来抢下我,然后对着女婿喊,你要浸死她不如先浸死我好了。
我那时是那样小,小到全然不知道外祖母意味着什么,我乃至于弄不清她和母亲的关系。
但这又有什么要紧呢,终归我犯事后,老是于世间有了一个呵护吧?
平日里外祖母并非住我家的,因此我眼里的“外婆”是个生疏人,我老是糊里糊涂地琢磨,怎么生命里凭空就有了个“外婆”?
总之我关于她在情感上是怯怯的,我连她递过来的米果子都不敢吃。
她必然要塞过来我就哇哇大哭。
这又有什么要紧呢?
终归我被拎着往水塘里去的时候,唯一盼望听到的,确实是那个还陌生的她的大呼小叫。
也只有她能如此失态地呼唤而来。
太奇怪了,什么缘故全村只有那个女人敢来救我呢?
我过小,不解世事,不能掂出血亲生命关联的力量。
其实这种力量太过壮大,以至于咱们要在人世间花太长的时刻,走太长的路才称量得出来。
我恋爱了,遭碰到壮大阻力。
我愁眉苦脸,以泪洗面,想找个地址哭泣,想来想去只有外祖母家。
我背起包去了。
我无助地望着外祖母,不说话,只流泪。
外祖母慈爱地望着我,抚着我的手,也不说话,好半天一声轻喊“好崽”,温温暖暖地,就把我心中积郁的冰霜全化了。
她没文化,可不能讲太多的话,只会喊“好崽”。
两个字,那热力却胜过太阳。
那段日子,外祖母的亲唤成了我恋爱胜利的动力源泉。
我就这么跌跌撞撞地在外祖母的呵护下成人了。
终于,我的生命壮大起来,再也不有需要外祖母慰藉的时候。
由于文化的不同,成人后的我不自觉地把寻求慰藉转向了其他生命。
我老是藉着别的生命来依恋那个世界。
父母,男人,小孩,朋友。
没有外祖母。
我在精神上把外祖母开除。
一个生命壮大起来,另一个生命衰零下去。
这确实是代谢。
外祖母在我的世界里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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