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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灯盏安放的地方,有月亮从水井升起。
更远一些,是绵绵的山峦。
山峦是一个馒头形,雨丝垂落,锃绿的树林有艳红的枫树和麻黄的山毛榉潽出来,彼此映照,夺目奔放。
开阔的田野沿着葛河倾泻,网状的田埂勾勒出田野的筋脉。
我想起俄罗斯油画家伊凡·
伊凡诺维奇·
希施金笔下的《黄昏,雨后》:
微红的夕光溢出大地,条状的黑云把夕光分割出斑斓的色彩,低洼里的积雨有了银色,让人感觉到大地在轻轻的晃动,裸露的树根和腐朽的树干,一切都是那么古老,稀稀疏疏的树叶透出几分祥和又哀哀的冷色,灰蓝的天空像一块布片盖在树林之上,一只小鸟站在高高的树梢,守着孤独的旷野。
在去港边的路上,因为迷路,走了一条小路,弯弯岔岔,多走半个多小时。
因为车子出了故障,停在一个村子里换胎。
我一下车,便被村子迷住了。
村子叫柯家。
里里弄弄,恍若迷宫。
池塘里,不时有鱼儿扑出水花。
青翠的竹林在村舍间,汹涌。
雨丝从竹叶滴下来,油亮。
村外,是疏朗的菜地和浅青色冬田。
鹅毛绒一样的青草,在冬田里,多了一份人烟气息。
矮山冈的菜地,把山地分出层梯级,矮山冈看上去像一座堰卧的雕刻品。
横峰有很多俊美的村子,这是与其它地域最大的不同之处。
在莲荷乡的梧桐畈,我到了村口,瞬间恍惚。
路边两排柳树,柳枝垂下来,可以想见的是,春风一日暖一日,迎春花还没完全炸开花苞,柳枝芽细细地发青,枯黄的枝条水肿似的发胀,转青,树根的苔藓往上爬,淌出水渍,山樱花在山间飘荡着白雪般的花瓣,柳条葳蕤,暖风和面,进村的人不自觉地唱起了欢快的歌谣。
一座岩石山从柳树稍看过去,像一只猴子蹲在地上。
同游的王国浩兄告诉我,岩石山叫鹤山。
鹤和猴,在当地方言中,有谐音,会不会是猴的误读呢。
有人说,可能在先前的农耕时代,岩石山上的树林里栖息了很多白鹤,因鹤得名,也未可知。
在村里,我看见了桂竹林。
我问村人:
“这个竹林,是不是种了十五年左右呢?
”答:
“差不多这个时间。
你怎么知道呢?
”我说,我看竹子的直径和竹林的密度,就知道了。
桂竹初种,是细细黄黄的,林子越密竹子直径越粗,竹子也越高,高出四层楼,密不透光。
桂竹是贱物,挖洞浇水,在冬春皆可移栽种植。
桂竹分雌雄,同时把一根竹鞭上的两棵老桂竹一并移栽,繁殖力更强。
在所有的竹笋中,桂竹笋是最好吃的,白菜一样羞嫩,萝卜一样爽口,没有青涩味,是山珍中的上品。
掰了桂竹笋,桂竹便不再长,杀鸡取卵的事农人是不会干的。
梧桐畈村在竹林和樟树、枫树的掩映下,掩藏。
村前是几千亩的田畈,在一个平面上摊开,细雨中,素净,灰白的稻茬像是另一种古老的时间。
远处的岑港河已经没有踪迹,一抹依序的树林描摹出河流的形态。
在司铺,探访过山中村庄搬迁后的生活遗址。
车上了王家坞水库坝堤,便沿山边草径步行。
许是暖秋吧,杜鹃又有了一次花期,零星地点缀在萁蕨等地衣植物。
雏菊在山崖下,金黄耀眼。
雏菊迎霜,霜冻越寒,花也越绽。
水面有白鸥几只,翩翩翔舞。
明末清初散文大家王猷定在《螺川早发》咏道:
“月落秋山晓,城头鼓角停。
长江流远梦,短棹拨残星。
露湿鸥衣白,天光雁字青。
苍茫回首望,海岳一孤亭。
”鸥至雁离,是旅人孤独、人生无常的隐喻。
白鸥是迁徙的鸟,但鲜有来中国南方越冬。
早年,我还是孩童时代,在饶北河,倒常见栖息在河滩的枫杨树上,觅食鱼虾蜗牛螺蛳。
时隔三十多年,才见到白鸥。
它是远去的旧时光,再次带给我。
它像一团白雪,炽然山野。
步行约三华里,到了废弃的村子。
村子馅子一样包在山坳里,竹林和油桐树在屋后发出呜呜呜呜的风声。
小路铺满了落叶和腐烂的植物枝干。
几棵柚子树挂着涩黄的柚子。
环抱般的山峦,层林尽染,金色的殷红的墨绿的灰褐的树叶,把山体修饰出一副霜后的时间图。
山涧在荒草遮掩的沟渠里,叮叮咚咚。
有几间瓦屋已然倒塌,成了颓圮。
外村借地种菜的农人,把山田垦出来,种上了时鲜菜蔬,大部分的山田还刚刚下了秧苗。
山田沿山垄,梯级延伸。
每块山田垦出一个水平线,每一块菜地的宽度是一样的,田垄的宽度也是一样的,菜地与菜地也是角对角、线平行线,秧苗是一样高的一样绿的。
看起来,像一块绿织毯,露地而晒,甚是精美,令人震撼。
可惜,我没看到打秧苗的农人。
这一定是一个具备高度审美的人,是一个内心纯洁的人,是一个有灵魂高地的人。
我估摸着,这个农人在年轻时,可能是做木匠活的,菜种在一条线上,像一个棋盘,每块菜地从山田里垦出来,像豆腐箱里压出来的豆腐块。
他不是木匠也该是乡村画师。
用美学眼光去审视去从事平凡之物的人,是最精细的人,也是陶醉于生活的人,从俗至雅,乃生活大师。
多褶的群山,向北堆叠。
横峰北高南低,群山渐渐低缓,消失,有了丘陵地带和莲荷小平原。
纵横的河汊掌纹般密布,村舍被河流串起来,如一条藤蔓上的牵牛花。
主要河流有岑港河,港边河,新篁河,葛河,司铺河,乐安河穿境而过,注入信江,汇入浩渺的鄱阳湖。
发源地同属灵山山脉。
灵山像一列巨型火车,由东向西呼啸奔驰。
水是大地的精魄。
畜养精魄的是山塘水库。
去一个山坳,拜访一座山,一座水库出其不意尽览眼底,让人短暂晕眩,蛇一样安静下来,沉默无言。
在铺前,见黄源水库,便是这样。
在姜家畈村后山,一座水坝拦截了一条逼仄的山坞。
冬雨后的水雾在山际洇散,水绿得乌亮,山影被风吹出细密多皱的波纹。
山峦如眉,青黛的天空呈圆拱形。
水和植物混合的气息,从水面涌过来,一下子把人裹起来。
我甚至如是想:
在春天,在水库边站立一天,人会和豆芽一样,破壳发芽,抽枝发叶。
杨朝雪说,大坝是炸开两边山体,以粘土心墙堆石坝,坝内全是片石,因无污染无破坏和先进技术,载入联合国科教文卫组织,世界罕见。
我说,你怎么这样了解山山水水呢?
他说:
“任职三届县委书记秘书时,走遍每个行政村,走了每个水库,读完了县里的文史资料。
在工业园任职时,又读完了地质资料。
”他是我老友,他还熟知全县绝大部分中层干部履历。
我每次来横峰,都请他带路。
他是熟知这片大地筋络的人。
黄源水库往左右两条山垄伸进去,像两条岔开的脚。
翻过山,便是葛文化发祥地葛源了。
葛源的千亩高山梯田,又是另一番景象。
梯田沿山修筑,田埂是不规则的弧形,水映蓝天,像翻卷的大海。
野花葱郁。
初冬的枫树、山毛榉、梓树、栾树、青桐、漆树,和竹林迎接了大地的白霜,野刺梨长出了甜蜜蜜的浆果,山间红遍,到了春天,千亩梯田会是层层叠叠的花海。
乡友告诉我,在梧桐畈将种植千亩荷花,在司铺无人耕种的丘陵地带将建一个大型野生动物园。
乡人都充满了期待和兴奋。
这是一个贴近大地的构想,一个有呼吸的构想。
有此构想的人,是一个有大地情怀赤子之心的人。
我们该把大地应有的东西还原给大地,各俊其美,各颜其色,各悦其声,各夺其目,各味其果。
吴兄和史兄的一次慰留,我自己也没料到,两个星期内竟然四次去横峰。
去了横峰,我深深自责自己是一个浅薄的人,对身边的大地是那么的无知。
我们需要一次次去投奔大地,像雨一样,去熟悉大地的细胞、脏器、骨骼、血液、筋脉。
大地是我们的父母,是我们的胞衣。
也是我们的摇篮和眠床。
任何时候,我们站在大地面前,都是初洗的婴孩。
二、味蕾上的天堂
若说对生活有所顾盼,愿常有美食;
若说对上帝有所祈求,愿不是死于饥饿;
若说对人生还有冀望,愿遇见美丽的厨娘。
从新篁回来,我在电话里对徐鋆说,你应该去新篁走走,看看美景,吃吃美食,没去新篁,不能称之为横峰人,去了横峰,没去新篁,不能说游了横峰。
第一次去新篁是二十年前,在山黄林场。
我几次对朋友说,山黄林场的早餐让我回味很多年。
记得是四个小菜:
霉豆腐,腌辣椒,水压萝卜,油豆腐。
外加一个荷包蛋。
粥品是红薯黄粟米糊。
几个人烤着炭火,围着小木桌吃,酣畅淋漓。
霉豆腐是葛源豆腐坐的,用茶油泡起来,进口即化,生香。
腌辣椒是高山下山椒剁出来的,皮薄却有松脆的韧性,配以姜丝葱兜瓣,焖在玻璃缸里,红白相配,看起来口生津液,吃进去,辣味一丝丝抽出来,逗留。
萝卜也是高山黄土小萝卜,切瓣条,在盐水里用河石棕叶压泡,从土瓮里抓出来,肉白皮黄,吃起来很是爽脆。
油豆腐是清茶油炸出来的,像个滚圆的黄毡帐包,豆腐里的油香半年也不会散,油豆腐吃进嘴巴,似乎山川的所有精华被吞了下去。
红薯在霜降后,淀粉慢慢转为糖分,在柴锅里,红薯和黄粟米黏合,稠密,不停地冒着热气腾腾的泡泡,柴火味和糖分的甜味在羹糊里打滚。
吃这样的好东西,最好的方式是蹲在门口的廊檐下,晒着太阳,眯着眼睛,慢慢吃。
麻烦的是,羹糊热气久久不散,手托不了碗,只能用小方巾垫着掌心。
一碗吃下去,浑身发热,身体里也像安装了发动机,走半天的路也不觉得饿。
这次去山黄,已是夜边了。
兰场长说,先住下来还是先喝茶呢。
几个同游的人说,喝喝野山茶吧。
这两样都不是我想的。
我想去厨房。
我喜欢看山里人烧饭。
我要么坐在灶台边,要么坐在灶膛前烧柴,柴灶房是人间最温暖的地方,噗噗的热气包围着人,心肺慢慢滚热,会觉得生活是多么美好。
意外的,晚餐吃到了吊锅。
南方人鲜有吊锅,多用碗、钵。
吊锅里有白菜、红白萝卜、明笋、蘑菇、排骨、煎豆腐。
吊锅热起来,蒸汽绕了半个房间,暗黄的灯光有些扑朔,菜香也滚涌上来。
这是热胃菜。
当然,至爱的,还是红萝卜。
红萝卜又称甘荀,含有蛋白质、脂肪、糖、铁、各种维生素,含果胶、淀粉、无机盐和多种氨基酸和花青素、钙、铁等人体所需的营养成分。
高山霜后的红萝卜,不刨皮,切直刀,略厚实,越煮越甜,质脆味美。
晚餐另配乌骨鸡。
乌骨鸡现杀现蒸,骨酥散肉不散,齿嚼即烂,口腔里是满满的香味,汤汁清洌,喝两汤勺,喉咙湿爽。
在山中,吃晚餐,最大的妙处不仅仅是菜品如何,更惬意的是无人叨扰,屋里气氛热烈又屋外寂寂无声,无人串门无人催促,和家中友人相聚差不多。
在阳山吃完中餐,我暗暗后悔,怎么早前都不知道上山呢?
山虽然不算高,七拐八弯的山道,让我这个高度恐高症患者,确是晕眩不少,但上桌看见地道的山中美味,一切都是值得的。
米粉肉是木头大饭甑放在饭面上,蒸上来。
肉是土猪肉,米粉是梗米粉拌糯米粉,掺了些微的辣椒粉、山中植物(如陈皮)粉末,蒸汽把肉油抽进了米粉里,品相雅致朴素。
我多年不吃猪肉,但看见油亮的棕黄色米粉,不下筷子觉得对不起的爹娘。
也吃了吊锅,有好几样菜品。
吊锅里的豆腐特别味美。
豆腐是东家早晨用石磨拉浆,舀山泉水做的。
豆腐嫩而散烂,有黄豆的甘甜,进口即化却不滑,没有任何的杂质而产生的渣滓感。
很多年,没有吃到这么好吃的豆腐了。
一碗东家自己用铡刀切的明笋,看起来毫不起眼,质朴憨厚。
我吃了一筷子,再也放不下了。
看来干涩,吃起来汤汁充溢,有韧性却无糙糙的木质纤维,即嚼即烂无渣。
鸡是三黄鸡,炖上来的,端上桌,汤面即刻皱起薄薄的汤皮,汤是可爱的,清黄,汤皮把热气盖在里面。
白菜是东家自己种的,清翠纯白,刚从油锅滚上来,像一个刚宣布独立的国家,就立马被各列强瓜分。
横峰有几样美食,颇负盛名:
狗肉、港边鹅、葛源豆腐、葛粉蒸肉。
前几年,许多外地人特意驱车上百公里,去横峰吃狗肉,有几家店常年烧狗肉,狗仔也吃。
红烧、生炒、拉丝,烧豆腐烧芋头烧粉丝烧冬笋烧粉皮,多姜蒜多酱油多佐料,白切,焖吃,各有其味。
现在吃的人比往年少很多,不知道是人仁慈了呢还是冷冻狗死狗多了呢,不得而知。
港边是邻近县城的一个乡镇,多河道多稻田多菜地,非常适合养鹅。
据说,港边有一妇人,有自制配料,烧鹅滋美,多食客造访,广为人知。
于是港边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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