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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筏贺贻孙
诗筏 清·贺贻孙
诗亦有英分雄分之别。
英分常轻,轻者不在骨而在腕,腕轻故宕,宕故逸,逸故灵,灵故变,变故化,至於化而英之分始全,太白是也。
雄分常重,重者不在肉而在骨,骨重故沉,沉故浑,浑故老,老故变,变故化,至於化而雄之分始全,少陵是也。
若夫骨轻则佻,肉重则板,轻与重不能至於变化,总是英雄之分未全耳。
诗以蕴藉为主,不得已溢为光怪尔。
蕴藉极而光生,光极而怪生焉。
李、杜、王、孟及唐诸大家,各有一种光怪,不独长吉称怪也。
怪至长吉极矣,然何尝不从蕴藉中来。
李、杜诗,韩、苏文,但诵一二首,似可学而至焉。
试更诵数十首,方觉其妙。
诵及全集,愈多愈妙。
反覆朗诵至数十百过,口颔涎流,滋味无穷,咀嚼不尽。
乃至自少至老,诵之不辍,其境愈熟,其味愈长。
後代名家诗文,偶取数首诵之,非不赏心惬目,及诵全集,则渐令人厌,又使人不欲再诵。
此则古今人厚薄之别也。
诗文之厚,得之内养,非可袭而取也。
博综者谓之富,不谓之厚。
缛者谓之肥,不谓之厚。
粗亻塞者谓之蛮,不谓之厚。
“厚”之一言,可蔽《风》、《雅》。
《古十九首》,人知其澹,不知其厚。
所谓厚者,以其神厚也,气厚也,味厚也。
即如李太白诗歌,其神气与味皆厚,不独少陵也。
他人学少陵者,形状庞然,自谓厚矣,及细测之,其神浮,其气嚣,其味短。
画孟贲之目,大而无威;塑项籍之貌,猛而无气,安在其能厚哉!
《庄子》云:
“彼节者有间,而刀刃者无厚。
”所谓“无厚”者,金之至精,炼之至熟,刃之至神,而厚之至变至化者也。
夫惟能厚,斯能无厚。
古今诗文能厚者有之,能无厚者未易觏也。
无厚之厚,文惟孟、庄,诗惟苏、李、《十九首》与渊明。
後来太白之诗,子瞻之文,庶几近之。
虽然,无厚与薄,毫千里,不可不辨。
诗文有神,方可行远。
神者,吾身之生气也。
老杜云:
“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
”吾身之神,与神相通,吾神既来,如有神助,岂必湘灵鼓瑟,乃为神助乎?
老杜之诗,所以传者,其神传也。
田横谓汉使者云:
“斩吾头,驰四十里,吾神尚未变也。
”後人摹杜,如印板水纸,全无生气,老杜之神已变,安能久存!
神者,灵变惝恍,妙万物而为言。
读破万卷而胸无一字,则神来矣,一落滓秽,神已索然。
段落无迹,离合无端,单复无缝,此屈、宋之神也,惟《古诗十九首》仿佛有之。
古今必传之诗,虽极平常,必有一段精光闪铄,使人不敢以平常目之,及其奇怪,则亦了不异人意耳。
乃知“奇”、“平”二字,分拆不得。
清空一气,搅之不碎,挥之不开,此化境也。
然须厚养气始得,非浅薄者所能侥幸。
诗文以不断不续为至,然须於似断似续处求之。
杜诗韩文,其生处即其熟处,盖其熟境,皆从生处得力。
百物由生得熟,累丸斫垩,以生为熟,久之自能通神。
若舍难趋易,先走熟境,不移时而腐败矣!
诗之近自然者,入想必须痛切;近沈深者,出手又似自然。
不为酬应而作则神清,不为谄渎而作则品贵,不为迫胁而作则气沈。
陶元亮诗谈而不厌。
何以不厌?
厚为之也。
诗固有浓而薄,淡而厚者矣。
美人姿态在嫩,诗家姿态在老。
写生家每从冷处传神,所谓“颊上加三毛”也。
然须从面目颧颊上先着精彩,然后三毛可加。
近见诗家正意寥寥,专事语,譬如人无面目颧颊,但见三毛,不知果为何物!
古人诗文所以胜我者,不过能言吾意之所欲言耳,吾所矜为创获者,古人皆已先言之。
以吾之意,出古人手,较吾言倍为亲切。
试取古人意,出吾手,格格不甚畅快,始见吾短。
诗有眼,犹弈有眼也。
诗思玲珑,则诗眼活;弈手玲珑,则弈眼活。
所谓眼者,指诗弈玲珑处言之也。
学诗者但当於古人玲珑中得眼,不必於古人眼中寻玲珑。
令人论诗,但穿凿一二字,指为古人诗眼。
此乃死眼,非活眼也。
凿中央之窍则混沌死,凿字句之眼则诗歌死。
五言古以不尽为妙,七言古则不嫌於尽。
若夫尽而不尽,非天下之至神,孰能与於斯?
唐人五言律之妙,或有近於五言古者,然欲增二字作七言律则不可。
七言律之奇,或有近於七言古者,然欲减二字作五言律则不能。
其近古者,神与气也。
作诗文者,以气以神,一涉增减,神与气索然矣。
七言绝所以难於七言律者,以四句中起承转结如八句,而一气浑成又如一句耳。
若只作四句诗,易耳易耳。
五言绝尤难於七言绝,盖字句愈心,则巧力愈有所不及,此千里马所以难於盘蚁封也。
极用意人诗文得意处,每从不经意处得之。
极不经意人诗文得意处,每从用意处得之。
学古人诗,不可学其粗俗,非不可学,不能学也。
非极细人不能粗,非极雅人不能俗。
古诗之妙,在首尾一意而转折处多,前后一气而变换处多。
或意转而句不转,或句转而意不转;或气换而句不换,或句换而气不换。
不转而转,故愈转而意愈不穷;不换而换,故愈换而气愈不竭。
善作诗者,能留不穷之意,蓄不竭之气,则几於化。
储、王、孟、刘、柳、韦五言古诗,淡隽处皆从《十九首》中出,然其不及《十九首》,政在於此。
盖有淡而隽则有迹可寻,彼《十九首》何处寻迹?
长篇难矣,短篇尤难。
长篇易冗,短篇易尽,此其所以尤难也。
数句之中,已具数十句不了之势;数十句之后,尚留数十句不了之味,他人以数十句难了者,我能以数句便了;他人以数句易了者,我能以数十句不了。
固由才情,亦关学力。
长庆长篇,如白乐天《长恨歌》、《琵琶行》,元微之《连昌宫词》诸作,才调风致,自是才人之冠。
其描写情事,如泣如诉,从《焦仲卿》篇得来。
所不及《焦仲卿》篇者,政在描写有意耳。
拟之於文,则龙门之有褚先生也。
盖龙门与《焦仲卿》篇之胜,在人略处求详,详处复略,而此则段段求详耳。
然其必不可朽者,神气生动,字字从肺肠中流出也。
蜀人赵昌花卉,所以不及徐熙者,赵昌色色欲求其似,而徐熙不甚求似也。
中、晚唐人诗律,所以不及盛唐大家者,中晚人字字欲求其工,而盛唐人不甚求工也。
乱头粗服之中,条理井然;金玉追琢之内,姿态横生。
兼此二妙,方称作家。
凡诗文可盗者,非盗者之罪,而诲盗者之罪。
若彭泽诗、诸葛《出师》文,宁可盗乎?
李、杜、韩、欧集中,亦难作贼。
间有盗者,雅俗杂出,如茅屋补以铜雀瓦,破衲缀以葡萄锦,赃物现露,易於捉败。
先明七才子诸集,递相剽劫,乃盗窝耳。
盛唐人诗,有血痕无墨痕,今之学盛唐者,有墨痕无血痕。
愈碎愈整,愈繁愈简,态似则而愈正,势欲断而愈连。
草蛇灰线,蛛丝马迹,汉人之妙,难以言传,魏、晋以来,知者鲜矣。
下虚字难在有力,下实字难在无迹。
然力能透出纸背者,不论虚实,自然浑化。
彼用实而有迹者,皆力不足也。
枯瘦寒俭,非诗之至。
然就彼法中,亦自有至者;枯者有神,瘦者有力,寒者有骨,俭者有品。
下语忌杜撰,押韵忌现成。
昔人论文云:
“贵在升里能转,斗里能量。
”作诗亦然。
胸中无事则识自清,眼中无人则手自辣。
不贵能学,贵认学而能舍,舍之乃所以为学也。
无所不舍,斯无所不学矣。
歌者上如抗,下如坠,累累然若贯珠。
诗人笔端,亦具此妙。
苏子由云:
“子瞻文奇,吾文但稳。
吾诗亦然。
”此子由极谦退语。
然余谓诗文奇难矣,奇而稳尤难。
南威、西施,亦犹人也,不过耳目口鼻,天然匀称,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便是绝色。
诸葛武侯老吏谓桓温曰:
“诸葛公无他长,但事事停当而已。
”殷浩阅内典叹曰:
“此理只在阿堵边。
”后代诗文名家,非无奇境,然苦不稳,不匀称,不停当,不在阿堵边。
书家以偶然欲书为合,心遽体留为乖。
作诗亦尔。
炼句炼字,诗家小乘,然出自名手,皆臻化境。
盖名手炼句如掷杖化龙,蜿蜒腾跃,一句之灵,能使全篇俱活。
炼字如壁龙点晴,鳞甲飞动,一字之警,能使全句皆奇。
若炼一句只是一句,炼一字只是一字,非诗人也。
古今人才原不相远,惟後人欲过古人,另出格调,超而上之。
多此一念,遂落其後。
如五言古诗,魏人欲以豪迈掩汉人,不知即以其豪迈逊汉之和平;晋人欲以工致掩魏人,不知即以其工致让魏之本色。
求高一着,必输一着;求进一步,必退一步。
严沧浪《诗话》,大旨不出“悟”字;锺、谭《诗归》,大旨不出“厚”字,二书皆足长人慧根。
然诵沧浪诗亦有未尽悟者,阅锺、谭集亦有未至厚者,以此推之,谈何容易。
少陵称太白诗云“飞扬跋扈”,老泉称退之文云“猖狂恣睢”。
若以此八字评今人诗文,必艴然而怒,不知此八字乃诗文神化处,惟太白、退之乃有此境。
王、孟之诗洁矣,然“飞扬跋卮”不如太白;子厚之文奇矣,然“猖狂恣睢”不如退之。
有志诗文者,亦谊参透此八字。
少陵诗云:
“前辈奔腾入,馀波绮丽为。
”盖谓前辈时有绮丽之句,不过馀波及之耳,若其入手,则如良马奔腾,不可控驭也。
以“奔腾”二字合之“飞扬跋卮”四字,觉李、杜存日,龙飞虎跃,凤翥鸾翔,如在目前。
吴景仙谓“盛唐之诗雄深雅健”,而严沧浪诃之,谓“健”字但可评文,不可评诗。
余谓诗文原无二道,但忌硬而不忌健,纵或优柔婉约,低徊缠绵,然其气力何尝不健,不健则弱矣。
沧浪又云:
“雄深雅健,不若雄浑悲壮。
”余谓此四字但可评杜诗耳,他家亦未尽然,总不若“沉着痛快”四字为至。
曰“痛快”则“悲壮”已包,曰“沉着”则“雄浑”之所自出,而“健”不足以言之矣。
不知何所起,不知何所止,一片灵气,恍惚而来。
《十九首》中取一篇讽之亦尔,取一段讽之亦尔,取一句讽之亦尔,合《十九首》全讽之亦尔。
同时齐名者,往往同调。
如沈、宋,高、岑,王、孟,钱、刘,元、白,温、李之类,不独习尚切靡刂使然,而气运所致,亦有不期同而同者。
独李、杜两人,分道扬镳,并驱中原,而音调相去远甚。
盖一代英绝,领袖群豪,坛坫设施,各有不同,即气运且不得转移升降之,区区习尚,何足云乎!
诗至中晚,递变递衰,非独气运使然也。
开元、天宝诸公,诗中灵气发泄无馀矣,中唐才子,思欲尽脱窠臼,超乘而上,自不能无长吉、东野、退之、乐天辈一番别调。
然变至此,无复可变矣,更欲另出手眼,遂不觉成晚唐苦涩一派。
愈变愈妙,愈妙愈衰,其必欲胜前辈者,乃其所以不及前辈耳。
且非独此也,每一才子出,即有一班庸人从风而靡,舍我性灵,随人脚根,家家工部,人人右丞,李白有李赤敌手,乐天即乐地前身,互相沿袭,令人掩鼻。
於是出类之才,欲极力剿除,自谓起衰救弊,为前辈功臣。
即此起衰救弊一念,遂有无限诗魔,入其胸中,使之为中为晚而不自知也。
盖至此而诗运与世运亦若默受作者之升降矣。
嗟夫!
由吾前说推之,则为凌驾前辈者所误;由吾後说推之,又为羽翼前辈者所误。
彼前辈之诗,凌驾而羽翼之,尚不能无误,乃区区从而刻画摹仿之,吾不知其所终也!
嗟夫!
此岂独唐诗哉?
又岂独诗哉?
李翱有云:
“读《春秋》如未尝有《诗》,读《诗》如未尝有《易》,读《易》如未尝有《书》,读屈原、庄周如未尝有《六经》。
”此数语真善读古人书者。
余亦谓终日看太白诗、子瞻文,每至极佳处,辄不信世间复有子美、退之;及读子美诗、退之文,每至极佳处,又不信世间复有太白、子瞻,即此便见四人身分。
譬如人食西施乳时,不复知肉味中有熊蹯;饱熊蹯时,亦不复知鱼味中有西施乳。
若食他鱼肉,便不尔尔也。
中唐如韦应物、柳子厚诸人,有绝类盛唐者;晚唐如马戴诸人,亦有不愧盛唐者。
然韦、柳佳处在中诗,而马戴不过五七言律。
韦、柳古诗尚慕汉、晋,而晚唐人近体相沿时尚。
韦、柳辈古体之外尚有近体,而晚唐近体之中遂无古意。
此又中晚之别也。
晚唐人落想之妙,亦有初盛人所不能道者,然初盛人决不肯道。
今人於晚唐语肯道,又却不能道。
少陵诗中如“白摧朽骨龙虎死”等语,似李长吉;又“叶里松子僧前落”,“天清木叶闻”等语,似摩诘;“水流心不竞,在意俱迟”等语,似常健;“灯影照无寐,心清闻妙香”等语,似王昌龄。
其馀似诸家处,尚不可尽指,而终不能指其某篇某句似太白。
太白诗中如《凤凰台》作似崔颢,《赠裴十四》作似长吉,《送郄昂谪巴中》诸作似高、岑,《送张舍人之江东》诸作似浩然,“城中有古树,日夕连秋声”等语似摩诘。
其他似诸家处,尚不能尽指,而终不能指其某篇某句似少陵。
盖其相似者,才有所兼能;其不相似者,巧有所独至耳。
作诗有情有景,情与景会,便是佳诗。
若情景相睽,勿作可也。
才小者尺幅易窘,然苏长公翻为才大所累;学贫者渴笔难工,然王元美翻为学富所困。
其故何也?
诗律对偶,圆如连珠,浑如合璧。
连珠互映,自然走盘;合璧双关,一色无痕。
八句一气而气逾老,一句三折而句逾遒。
逾老逾沉,逾遒逾宕。
首贵耸拔,意已趋下;结须流连,旨则收上。
七言固尔,五字亦然。
神而化之,存乎其人,非笔舌所能宣也。
所谓蕴藉风流者,惟风流乃见蕴藉耳。
诗文不能风流,毕竟蕴藉不深。
梅圣俞有《金针诗格》,张无尽有《律诗格》,洪觉范有《天厨禁脔》,皆论诗也。
及观三人所论,皆取古人之诗穿凿扭捏,大伤古作者之意。
三书流传,魔魅後人,不独可笑,抑复可恨。
不知诗人托寄之语,十之二三耳,既云寄,岂使人知?
若字字穿凿,篇篇扭捏,则是诗谜,非诗也。
《三百篇》中有比、有兴、有赋,尽如圣俞、无尽、觉范所言,则《三百篇》字字皆比,更无赋、兴,千古而下,作隐语相猜,安能畅我性情,使人兴观群怨哉!
惟子美咏物诸五言,则实有寄托,然亦不必牵强索解,如与痴人说梦也。
因书此以为注诗者之戒;并将古诗数十首,稍为笺破於後,以见古人作诗大意,不过如是而止,则唐诗可以类推矣。
“上山采蘼芜,下山逢故夫。
长跪问故夫,新人复何如?
新人虽言好,未若故人姝。
颜色虽相似,手爪不相如。
新人从门来,故人从阁去。
新人工织缣,故人工织素。
织缣日一疋,织素五丈馀。
将缣来比素,新人不如故。
”此诗将“手爪不相如”截住,分为两段咏之,见古人章法之奇。
後段即前段语意,复说一遍,更觉浓至。
此等手法,在文字中惟《南华》能之,他人止作一股,便觉意竭,倘效为之,则重复可厌矣。
“新人复何如”一问,最婉。
“从阁”一去,更冷而媚,虽有妒意,然妒而不悍,妒而有情,妒又安可少哉!
妇人处新故之间,惟有温柔一道,能令男子回心。
彼以悍怒开衅,令薄情人心去不复留者,皆不善於妒者也。
“颜色虽相似,手爪不相如”,谑语也,岂有手爪可辨妍媸乎?
聊以慰其问耳。
“将缣来比素,新人不如故”,亦谑语也,岂有缣素可别优劣乎?
聊以慰其去耳。
一种缱绻亲昵之意,在此二谑,不独委屈周旋,慰故人以安新人也。
通篇总是一“情”字,认真不得。
大率东汉敦尚气节,得气之先,莫如诗人,不独《焦仲卿妻》、《陌上桑》诸篇凛然难犯,有《汉广》、《柏舟》遗风,即如此等诗,字字温厚,尤得好色不淫之意。
若魏、晋以後,浸淫於桑、濮矣。
谁谓诗文无升降乎?
古《艳歌行》:
“夫婿从门来,斜倚西北眄。
”无限深情,在此一疑,後面如许温存,皆从“斜倚西北眄”出。
妇人值深情男子,着假不得,认真不得,太庄则疑疏,太谑则疑亵,故以“语卿且勿眄”微谑之。
“水清石自见”一语,楚楚可怜,不费分辨,疑团自破。
尤妙在“石见何累累”一转,又宕开去,而以远行不如归”谑语结之。
倘无此一谑,又不成亲昵矣。
层层宛转,发乎情,止乎礼义,可见汉人去《三百篇》尚未远也。
古诗中“君亮执高节,贱妾亦何为”,是能以厚与人者。
“一心抱区区、惧君不识察”,是能以厚自处者。
以厚与人者,妙在不忍疑人;以厚自处者,妙在求人不疑。
然以高节望男子,尚属妇人拗语。
若夫既抱区区,又惧不察,宛转无聊,缠绵莫语,以厚自处,终不能不以厚望人。
此种苦情,较“思公子兮未敢言”、“心悦君兮君不知”二语,更为笃挚,非深於夫妇、君臣、朋友之间,阅尽变态者,不知其妙,此所以为古诗也。
“今日良宴会”篇,欢娱未竟,忽接“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
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
无为守穷贱,轲长苦辛”六句。
无端感慨,不情不绪,全是一肚皮愤世语,莫认真看。
盖其语意深浑,读者不觉,遂误注为热中耳。
从来诸解皆失之。
“东城高且长”篇,以“燕赵多佳人”一段,足“荡涤放情志,何为自结束”二句之意,犹《伐木》章以“有酒氵胥我,无酒酤我。
坎坎鼓我,蹲蹲舞我。
迨我暇矣,饮此氵胥矣”六句,足“民之失德,乾饣侯以愆”之意也。
无此一段,便不淋漓。
若其脉理断续,无迹可寻,则子由所谓“如千金战马,注坡蓦涧,如履平地”也。
熟读此诗,自悟古人章法之妙。
世人以《十九首》为二十首,且谓後人误合此二首为一首。
前辈曾有别白者,余特引《毛诗》以畅其旨。
《十九首》之妙,多是宛转含蓄。
然亦有直而妙、露而妙者:
“昔为娼家女,今为荡子妇。
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是也。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为乐富及时,何能待来兹?
愚者爱惜费,但为後人嗤。
仙人王子乔,难可与等期。
”一首十句,皆辑乐府《西门行》中警语成之,全不易一字,然读之只似《十九首》语,不似乐府语。
在乐府中每觉此语奇崛,在《十九首》中又觉此语平澹,犹“青青子衿”、“鼓瑟吹笙”等语,在《毛诗》中但见和雅,入曹公诗中乃见豪放。
笔墨转移之妙,非深於诗者不能知。
“去者日以流”与“明月何皎皎”二首,平平无奇。
然古今选诗者,不敢删此二首为十七首,即拟《十九首》,至此愈难措手,此其故何也?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以下十二句,字字皆诉生别之苦。
末云“努力加餐饭”,无可奈何,自慰自解,不怨之怨,其怨更深,即唐人所谓“缄怨似无忆”也。
通篇惟“浮蔽白日”五字,稍露怨意,然自浑然无迹。
馀皆温柔婉恋,使人不觉为怨,真可以怨者也。
严沧浪云:
“《玉台》以‘相去日以远’而下别为一首。
”如此则不成诗矣。
“明月皎夜光,促织鸣东壁。
玉衡指孟冬,众星何历历。
白露沾野草,时节忽复易。
秋蝉鸣树间,玄鸟逝安?
”写景未毕,忽插“昔我同门友,高举振六翮。
不念携手好,弃我如遗迹”,无端感慨,妙甚。
“南箕北有斗,牵牛不负轭”,不接之接,飘忽空幻,妙不可言。
然总是一意到底。
前八句,兴也;“昔我同门友”四句,赋也;“南箕”二句,比也;末云“良无磐石固,虚名复何益!
”又赋,以足“昔我同门友”四句之意也。
前后反覆,总以形容交道之薄。
伯敬谓此首分为三段,非出一人一时一事者,吾不敢信以为然。
诗中说梦,如蔡伯喈“梦见在我傍,忽觉在他乡”,拟似空幻,恰是梦境。
然“凛凛岁云暮”一篇,皆梦境也。
“凛凛岁云暮,蝼蛄夕鸣悲。
凉风率已厉,游子寒无衣。
锦衾遗洛浦,同袍与我违。
独宿累长夜,梦想见容辉。
”前七句,梦前之因也,至第八句方入梦,遂有“良人惟古欢,枉驾惠前绥。
愿得长巧笑,携手同车归”四句。
梦中欢聚,一段空喜,最妙在“既来不须臾,又不处重闱”二句,倏忽变态,遽失前境。
在梦中尚不免匆遽,亦安往而不得匆遽也。
“盼睐以意,引领遥相希”二句,梦中送痴,无聊已极。
结云:
“徙倚怀感伤,垂涕沾双扉”,则醒后忆梦,情愈迫而景愈难堪矣。
段段空幻,不独为少陵《梦太白》二诗之祖,且开汤临川《牡丹亭》无限妙想。
“孟冬寒气至”,前六句愁绪纷纷,忽接“客从远方来,遗我一书札”,从无聊中强为慰藉,所谓望梅解渴,远望当归。
此後如许诊重,复以“惧君不识察”结之,若终不敢信以为然者,无聊极矣。
及读“客从远方来,遗我一端绮”一首,则开头便是好音矣。
“故人心尚尔”五字,妙甚,有无端惊喜,出於望外之意。
此後珍重到底,无非欣幸慰藉者,与前首迥异。
或悲或喜,颠之倒之,总一“情”字耳。
“西北有高楼”一篇,皆想像之词。
阿阁之上,忽闻弦歌,恁空摹拟,幻甚。
此下皆描“悲”字之神。
“无乃杞梁妻”,惝恍疑似,妙不可言。
“清商随风发”四句,肉竹之外,别有妙理,此知音者所以难也。
盖歌者既苦,则知者自稀,伤知稀即所以惜歌者也。
一种幽怨,全从言外得之。
自注诗者必以首四句指帝都,中八句自叹才高,而以知稀寓仕宦未达之意,遂令此诗索然。
惜哉!
“回车驾言迈”篇,感寿命之不常,而欲以荣名为宝。
“驱车上东门”篇,叹人生之如寄,而欲以饮酒自娱。
倏而忧生,倏而达生,虽同一感慨,然觉饮酒一语更悲。
以此知凡言达生者,皆无聊语也。
叙事长篇动人啼笑处,全在点缀生活,如一本杂剧,插科打诨,皆在净丑。
《焦仲卿》篇,形容阿母之虐,阿兄之横,亲母之依达,太守之强暴,丞吏、主簿、一班媒人张皇趋附,无不绝倒,所以入情。
若只写府吏、兰芝两人痴态,虽刻画逼肖,决不能引人涕泗纵横至此也。
文姬《悲愤》篇,苦处在胡儿抱颈数语,与同时相送相慕者一番牵别,令人欲泣。
《孤儿行》写得兄嫂有权,大兄无用,南北奔走,皆奉兄嫂严令,便自传神。
至“大兄言办饭,大嫂言视马”,则大兄未尝无爱弟意,然终拗大嫂不过,孤儿之命可知矣。
末後瓜覆车,无端点缀,尤是一出闹场佳剧,令人且悲且笑。
而收场仍不放过兄嫂,作者用意深矣。
《木兰诗》有阿姊理妆、小弟磨刀一段,便不寂寞。
而“出门见火伴”,又是绝妙团圆剧本也。
後人极力摹拟,非无佳境,然一概直叙,全乏波澜。
如古本《琵琶记》,有词曲,无关目,有生旦,乏净丑,对之但觉闷闷耳。
枚乘《七发》,东方朔《客难》,创体也。
後人虽沿袭其体,然丰神气韵,终不能及。
张平子《四愁诗》,亦创体也。
拟之者不独沿其体,并沿其调,一拟便肖矣。
夫使人一拟便肖者,非诗之至;拟而必期於肖者,亦非拟之至者也。
杜子美《同谷歌》,虽略仿《四愁》,然而出脱变化,胜平子远矣。
汉人乐府,不独其短篇质奥,长篇庞厚,非後人力量所及,即其音韵节目,轻重疾徐,所以调丝肉而叶宫徵者,今皆不传。
所传《郊庙》、《铙歌》诸篇,皆无其器而仅有其辞者。
李太白自写己意,既与古调不合,後人字句比拟,亦於工歌无当。
近日李东阳复取汉、唐故事,自创乐府。
余谓此特东阳咏史耳!
若以为乐府,则今之乐,非古之乐矣。
吾不知东阳之辞,古耶今耶?
以为古,则汉乐既不可闻;以为今,则何不为南北调,而创此不可谱之曲。
此岂无声之乐,无弦之琴哉!
伯敬云:
“乐府可学,古诗不可学。
”余谓古诗可拟,乐府不可拟,请以质之知音者。
“日出东南隅”与“昔有霍家奴”二篇,章法颇类。
前段描写罗敷、胡姬浓艳,能令好色人销魂。
後段描写罗敷、胡姬义烈,能令淫人败兴。
中间“男儿爱後妇,女子重前夫”,“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四语,皆从世俗人情,写得十分痛快。
天地间一种绝妙义理,偏出自不读书人口中,可见人情至处,即礼法也。
收语即申说“重前夫”、“自有夫”二意,虽“多谢金吾子,私爱徒区区”,紧严有力,“坐中数千人,皆言夫婿殊”,宽愆有致,煞手不同,总就本文作结,不别起波澜也。
汉乐府中有字句同而意旨与章法不同者,《鸡鸣篇》与《相逢行》是也。
有字句不同而意旨与章法同者,此二篇是也。
岂古作者亦有脱胎换骨之法耶?
乐府古诗佳境,每在转接无端,闪铄光怪,忽断忽续,不伦不次。
如群峰相连,烟断之,水势相属,缥缈间之。
然使无烟缥缈,则亦不见山连水属之妙矣。
《孤儿行》从“不如早去,下从地下黄泉”後,忽接“春气动,草萌芽”,《饮马长城窟》篇从“展转不可见”,忽接“枯桑知天风,海水知天寒”,语意原不相承,然通篇精神脉络,不接而接,全在此处。
末段“客从远方来”,至“下有长相忆”,突然而止,又似以他人起手作结语。
通篇零零碎碎,无首无尾,断为数层,连如一绪,变化浑沦,无迹可寻,其神化所至耶!
若陆士衡拟此题,则一味板调,读之徒令人厌。
昭明以二诗并列,谬矣。
画家所谓平远者,如一幅乱山,几数百里,而烟嶂连绵,看之令人意兴无穷。
在诗家惟汉人有之。
今之学古诗者,但知学其平,不知学其远。
盖平者其势,远者其神,神故不易学也。
苏、李诗有“江汉”语,子瞻以为齐、梁小儿拟作,非也。
使果拟作,则必如李陵《与子卿书》,附会《史》、《汉》,有一种掩饰怨尤之语,简点详慎,决不露破绽矣。
其所云“江汉”,或子卿未出使时,两人相别语也。
若“骨肉缘枝叶”为别兄弟,“结发为夫妻”为别妻诗,不必尽别李陵也。
惟“黄鹄一远别”篇,有“念子不能归”之句,颇似异域相别语耳。
李陵诗第二首云:
“嘉会难再遇,三载为千秋”,亦非异域送别诗。
子卿以辛已被羁,至庚子始归。
李少卿自壬午败降,与子卿周旋已十九年矣,宁止三载乎?
独首篇云:
“长当送此别,且复立斯须”,二语痴妙,真异域永诀语也。
末篇“安知非日月,弦望自有时”,尚有首丘之思,寓意深矣。
三首非出自一时,然非伪也。
若李陵《与子卿书》,必出沈约、江淹辈齐、梁间高手,亦非小儿拟作所及。
古诗中《拟苏李录别诗》篇,虽不及苏、李自作之冲澹,然作者之意,特欲高苏、李一筹。
盖其音韵气骨,出入古诗、乐府之间,非但齐、梁小儿不能拟,即汉人作者,亦属高手。
“身无四凶罪,何为天一隅”,描写叛人一味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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