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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五常宏观分析的失误
宏观分析的失误
张五常
张五常新浪博客
第一节皇帝的新衣还要穿多久?
(2010.08.31)
(2010-08-3108:
18:
16)
尽管我不同意,经济学有微观与宏观之分。
微观是指价格理论,别无其他。
传统上,价格理论分析资源使用与收入分配,其广阔度通常止于市场。
起自凯恩斯的宏观经济学不是指国家或人口的广阔度,而是着重于传统微观分析少注意的项目,例如国民收入、政府债务、调控政策、失业话题等。
有些题材,例如国际贸易,是微、宏二观皆涉及的。
二百多年前起自斯密的传统,资源使用属微观,收入分配属宏观,但他没有用上这些术语。
凯恩斯重视失业与经济不景,宏观的范畴改变了。
货币问题与商业周期的分析一般落在宏观的范围。
上世纪六十年代兴起的新制度经济学,今天搞得不称意的,属微观。
如果我们不管不称意的一面,回复到六十年代的看法,这门「新」学问了不起。
当时新制度经济学的出发点是从局限转变的角度看世事——我是这样看——其分析牵涉到的局限变化远超传统的微观与宏观分析,原则上这发展可以圆满地处理这二「观」有所不逮的话题。
可惜当年持有这看法的行内朋友不多,而后来还坚持下去的只有几个。
博弈理论与无从观察的行为术语引进得太多,坏了大事。
我自己坚持的路向是清楚明确的,可惜不易走:
真实世界的局限要调查得深入。
范畴也清楚:
理论主要是需求定律,把所有的局限转变阐释为价格或代价的转变,把所有约束竞争行为的安排处理为合约安排。
这样,无论宏观、微观、货币观、政治法律观等话题皆可通过这范畴作分析。
局限转变是真实世界的事,要有充分的掌握;需求定律要运用得老到。
因为局限转变可以翻为价格或代价转变,这范畴属价格理论。
不容易,局限转变的掌握往往是艰巨工程。
可幸操作熟习了会容易一点。
世事重复,经验可教,有解释力的经济学要讲年岁。
历来不用传统的宏观分析,但回顾以往三十年,自己写下的「宏观」推断可真不少;也有好些没有写下来,只是对朋友说了。
比他家的推断较为准确吗?
读者可自行判断。
我不走传统宏观分析的路,因为我认为这分析有严重的失误。
凯恩斯——尤其是凯恩斯学派——对世事的解释力弱不是我首先提出的。
上世纪六十年代不少学者注意到。
当时他们要发展「微观基础的宏观经济学」,是大话题。
没有大成,可能因为「微观基础」掌握不足。
局限的转变坐在办公室内不容易猜中;需求定律不是简单的学问——读者可参阅拙作《科学说需求》的神州增订版。
让我分点说说传统的宏观经济学的不足处吧。
是当年的「宏观」,我没有跟进后来的发展。
认识几位新宏观的主将,但没有跟进他们的学问。
比我知得多的同学要看看本文提出的「宏观」失误是否还存在。
(一)储蓄与投资不是两回事
凯恩斯及其学派把储蓄与投资看作两回事:
前者是漏失(leakage),使消费减弱因而导致不景及失业;后者是注入(injection),因而增加经济活力。
该理论说,一个经济的意图储蓄量与意图投资量在边际上相等是均衡点。
这分析说,虽然可以观察到的储蓄与投资难分,但意图的可不一样,后者只能在均衡点上相等。
跟凯恩斯同期的费雪,在他的经典《利息理论》中,含意着的是储蓄与投资永远是同一回事,只是从不同的角度看,不分什么意图什么不意图。
他没有言明,是我反复重读得到的结论。
费前辈之见:
收入消费后余下来的是储蓄;今天不消费改作明天才消费是投资。
换言之,费雪的储蓄是今天看收入不消费余下来的,投资是今天余下来的用作明天的消费。
二者是同一回事,只是时间的角度不同。
因为投资一定要让时间走一程,利息于是出现。
利息一方面是投资的回报,另一方面是提前消费之价。
弗里德曼曾经提出一个有趣的问题,不少朋友认为深。
当时我接受了费雪,加上自己的阐释,认为浅。
弗老问:
一位仁兄花巨资购买了一幅油画挂在墙上,是消费呢,是储蓄呢,还是投资?
我的答案三者皆是,只是消费那部分通常不大。
油画挂在墙上,每次观看或让亲友欣赏是消费。
原则上该画作可以租回来,付出的租金是消费。
不租,自己买下来,挂在墙上,每天放弃了的租金收入,或放弃了的利息,是消费。
余下来的画价所值既是储蓄,也是投资。
储蓄与投资皆可赚可蚀,该画价的上升是投资或储蓄的回报。
当然有机会亏蚀,但收藏艺术作品的人一律希望其价上升,或希望在通胀下保值,消费只是放弃了的利息。
拥有该画作的物权带来的满足感有其所值吗?
当然有,但任何储蓄或投资或多或少会带来类同的满足感。
我认识一些朋友喜欢天天在家中算身家,或数着自己拥有的钞票为乐。
这些行为也算是消费。
把钱存放在银行是储蓄,但也是投资,有利息的回报。
银行一定要转贷出去给其他消费者或投资者才可以不亏蚀。
银行不付息或负利率的情况出现过,但那是起于货币政策有所失误。
把钱藏在家里,放在床下底,不用,称作贮藏(hoarding)。
这是最接近凯恩斯学派的「漏失」概念。
同样,我的母亲二战逃难时携带着一些黄金,不到危难之际不用。
这样的行为是购买安全或购买保障,像上文的购买油画的仁兄那样,利率的放弃属购买保障的消费,贮而不用的属储蓄,也是投资。
四十多年前弗里德曼告诉我,不少人奇怪地在家中贮藏着很多钞票。
这种行为,如果只在今天的发展中国家出现,我会说贪污是原因。
弗老当年说的是美国,那是四十多年前,不知今天这样的行为是否还普及。
我不怀疑有些人不相信银行,有些人数钞票为乐,但更可能的解释是四十多年前有钞票在手使用时最方便。
我认为凯恩斯及其学派把储蓄与投资作为两回事看,主要因为不同的投资对就业与物品产出往往有着很不相同的效果。
购买土地是投资(也是储蓄),但如果购入土地的人不动土,只是持着土地等将来,对就业半点贡献也没有。
很多投资(储蓄)事项对就业与产出的贡献不大,这些贡献的大、小分歧项项不同,可以有很大的变化,说之不尽。
引起混淆的关键似乎是:
当经济不景,或前景不明朗,或有战乱的恐惧,很多人会避去投资于产出或增加就业的项目。
他们会偏于转向不事产出物品的投资,因而减少工人就业的机会。
自卫的行为可能被凯恩斯学派视作储蓄的意图增加,投资的意图减少。
这看法不对,因为只是改变了投资(储蓄)的性质。
另一方面,说「自卫」的行为会导致消费下降却没有错。
从交易费用的角度看,前景不对头时较多的投资者会采取自卫行为,因而增加失业的看法是不大正确的。
正确的看法,是因为交易费用的存在,投资于物品产出不容易脱身而拿回自己的投资。
转向较为容易脱身回本的项目,对就业与国民收入皆不利。
这可不是因为投资的意图下降了或储蓄的意图上升了。
我认为起自凯恩斯的宏观经济学是受到上述的误导而得到储蓄与投资不同的谬误。
然而,当我说一个经济的前景大势甚佳时,人民会转向增加就业产出的投资,却不是一个有一般性的规律。
十年以来,中国的经济大势很不错,收藏品之价急升。
是的,十年以来,在北京的拍卖行拍出的古书画之价不少上升了逾百倍!
这种收藏行为是物品产出为零的投资,举国的人一律这样做是会一起饿死的。
如果本文解释的是对——意图储蓄量与意图投资量相等的均衡观点是错——整个宏观分析的理论架构会塌下来。
我认为该均衡是一件皇帝的新衣,不知还要穿多久?
第二节曲线交叉自欺欺人
(2010.09.07)
(2010-09-0708:
02:
13)
前文说了宏观分析的一个基础失误,指出储蓄与投资——不管意图不意图——是同一回事。
只这一点,传统的宏观分析难以挽救。
还有其他严重失误。
自欺欺人的玩意不限于宏观分析,只是宏观比微观远为普及。
让我拿出刀来剖析吧。
(二)曲线交叉说均衡的失误
一九六七年的秋天我到芝加哥大学去,是乡巴佬出城。
芝大当时名满天下,是经济学的少林寺。
战战兢兢,我把自己作为学生看。
两个月后,听到那里有一位明星学生讲述他的博士论文,好奇地去聆听。
小室坐着三、四十人,讲题是分析某国的汇率波动,说到重点,讲者意气风发,说大幅的波动很快就找到均衡点,平静下来。
我听得一头雾水,高声问:
「经济学的均衡是个概念,不是事实,真实世界没有经济学说的『均衡』这回事。
到市场去大家见到市价有时多变有时少变,哪个现象算是均衡只有天晓得。
我天天望出窗外,永远看不出外间的经济是均衡还是不均衡。
你凭什么可以看得出呢?
」
室内一时鸦雀无声,听众你看我,我看你。
过了一阵,在座的经济数学大师HirofumiUzawa说:
「你说的对!
经济学的均衡是数学方程式的事,我从来没有说过以数学算出来的均衡是描述真实世界的。
你们不要被数学误导。
」Uzawa是日本人,当时行内举他为数学经济的第一把手。
两年后他回到日本去。
他说的几句话使我对自己的思想增加了信心。
Hiro兄还健在,这里谨向他致意。
经济学的均衡(equilibrium)与不均衡(disequilibrium)是从物理学借过来的。
近于灾难性的误导,因为在物理学这术语是描述物体的动态,是事实,但经济学的均衡却是空中楼阁,是概念,真实世界不存在。
经济理论中的曲线一般描述人的「意图」,不是事实,没有经济学者的想象这些曲线不会存在。
今天流行的经济泡沫之说,是从「不稳定均衡」(unstableequilibrium)的概念变化出来,无从观察,也非事实。
不是说股市不会暴跌,但我们无从判断那是不稳定均衡引发出来的泡沫。
物理学家牛顿曾经在有名的「南海泡沫」(SouthSeaBubble)的股市输身家。
他说:
「我可以算出宇宙物体的运行,但算不出人类发神经。
」股市暴跌是可以观察到的事实,但经济学的均衡或不均衡是无从观察的。
科斯当年也意识到均衡与不均衡带来的谬误。
一九六九年的春天,从温哥华驾车到西雅图的途中,他向我提出经济学要取消「均衡」这个概念。
我当时的回应,是这概念在经济学那么普及,取消不易,但我们可以另作阐释挽救。
我说「均衡」可以阐释为有足够的局限界定因而可以推出被事实验证的假说,而「不均衡」是指局限界定不足,验证的假说推不出来。
科斯当时对我这个「新」的「均衡」阐释很满意,说我有机会成为另一个马歇尔。
是说笑吧。
无论我怎样修改,马氏的巨著是经济学二百年一见的贡献。
其实我的均衡观点不是那么新。
早几年,写论文《佃农理论》时,每一步我尝试推出可以验证的假说,发觉推不出验证假说一般是因为局限的指定不足,而凡是有了足够的局限指定,皆合乎经济学说的均衡。
达到均衡的理论不一定可以验证,还需要的是验证的变量真有其物,但不均衡的理论一定是无从验证的。
当时跟老师阿尔钦研讨了几次,他同意我的看法。
可以被验证的假说是指有机会被事实推翻。
我们是求被事实推翻但希望不会被推翻。
也是在写《佃农理论》时,我发觉马歇尔提出的佃农均衡可以验证,但他的曲线交叉图表是有着一个应该消散却没有消散的「租值」(见《佃农理论》四十三页)。
这使我后来想到一个用途极为重要的观点:
凡是有应该消散而不消散的租值存在的分析,逻辑上一定错。
这种错误分析在经济学上屡见不鲜,我的发现一般化后成为一项「绝技」,可以很快地判断理论的经济内容:
没有应该消散的租值的分析不一定对,但有则一定错。
这方面,我再花几年时间的思考所获,是一九七四发表的《价格管制理论》。
巴泽尔把该文捧到天上去,可惜很不易读。
看不到则验不着。
经济学的均衡分析中最大的一个麻烦,是「意图」之物看不到,在真实世界不存在,我们要怎样处理才能把抽象的均衡带到不抽象的验证呢?
拙作《经济解释》有足够的示范吧。
可能是马歇尔惹来的祸。
这位经济学历史上最伟大的理论家,提出需求曲线与供应曲线二线相交的剪刀均衡理论,可没有指出这二线的剪刀交叉只是竞争的后果,不是解释行为的理由。
在《科学说需求》中我写道:
「百多年来,经济学者往往误解了物品市价的厘定。
市价的厘定,绝对不是因为市场需求曲线与市场供应曲线相交。
正相反,这市场二线相交,是因为数之不尽的需求者与供应者各自为战,那一大群自私自利的人,不约而同地争取自己的边际用值与市价相等,从而促成市场需求曲线与市场供应曲线相交之价。
」
这是严重的指责了。
想想吧:
需求曲线与供应曲线皆意图之物,真实世界不存在;这二线相交的均衡点是空中楼阁,真实世界也不存在;价格有管制而出现的「剩余」或「短缺」更无稽,不仅观察不到,简直不知所谓。
我在《科学说需求》中对「短缺」有如下的评述:
「价格被管制在市价之下,莫名其妙的『短缺』出现,不均衡,世界大乱矣!
问题是人与人之间对任何物品的竞争,必定要解决。
说『不均衡』,是说没有解决的办法。
『不均衡』的意思,是指没有可以被事实验证的假说。
什么『压力』云云,不可以压出一些假说来……『短缺』是因为经济学者的思想有所短缺而产生的。
」
这就是麻烦:
整个需求曲线与供应曲线相交的均衡分析,在真实世界可以观察到的只是价格及其变动,其他皆属子虚乌有。
至于「量」,我们见到的只是产量及成交量,意图的需求量与供应量是经济学者的想象,不是实物。
然而,我们就是要把这样的「理论」来解释复杂无比的可以观察到的世事,成功的机会不可能只基于一些曲线的交叉。
深入的曲线之内的阐释,概念的正确掌握,局限变化的慎重调查,等等,皆不可或缺。
很不幸,宏观经济的分析一般漠视了这些应有的步骤,以曲线及方程式掩盖着我们看不到的局限变化与内容。
没有疑问,宏观分析的起点——意图储蓄曲线与意图投资曲线相交的均衡点——是从马歇尔的需求与供应曲线的剪刀交叉的均衡处理搬过来的。
这不仅有着上文提到的马氏分析的不幸,更为头痛是我上期指出的:
储蓄与投资,不管意图不意图,是同一回事,只是角度看法不同。
把储蓄与投资看作两回事是严重失误,无从挽救。
同样不幸是JohnHicks与AlvinHansen把这胡涂的分析基础带到近于名垂千古的IS-LM的均衡分析去。
这分析一九六三年我考博士试时背得出来,今天内地的同学说他们还在背。
自欺欺人怎可以欺那么久的?
想来是因为Hicks与Hansen是大名家,穿起皇帝的新衣有其说服力。
IS是一条意图投资与意图储蓄永远相等的曲线,即是二者在利率变动时永远达到均衡。
在该线上是无数的投资等于储蓄的交叉,内地称为产品市场均衡曲线。
LM是一条货币的需求与供应永远均衡的曲线,利率变动该线上也是无数交叉。
内地称为货币市场均衡曲线。
IS与LM二线相交,来一个大交叉,称一般均衡(这与Walras的一般均衡不同)。
因为投资与储蓄是同一回事,IS曲线当然不能成立。
LM呢?
货币何物与币量应该怎样算到今天还争议不休,而我在《货币战略论》一书内指出的几种不同的货币制度,LM说的不知是哪一种。
更为头痛是如果利率受到管制——今天某程度这管制近于无处无之——像马歇尔的曲线相交无从处理价格管制那样,IS-LM的交代也是空空如也。
马歇尔的「不均衡」困境我在《价格管制理论》一文中解决了。
那是教怎样选取需要补加的局限条件。
这补加使不均衡变作均衡,足以推出验证假说,因而可救。
然而,IS-LM的不均衡,逻辑上是不可能解决的。
不均衡无从处理,均衡没有意思。
是败局,无可救药!
经济学者就是喜欢以曲线交叉来解释世事。
曲线画得出,方程式就写得出,可以巧妙,也可以美观。
然而,解释世事需要的,是可以用事实验证的含意,也即是说要推出有可能被事实推翻的假说。
这方面,宏观分析的「短缺」令人尴尬。
从事宏观分析的众君子就是喜欢把一些在真实世界不存在的意图曲线移来移去,这里一个交叉那里一个交叉,务求移到跟可以观察到的几个变量——例如利率、通胀率、失业率、国际贸易差额、国民收入增长、财政数据、货币量等——大致吻合,就算是解释了。
是事后孔明的「砌」作吧。
九十年代中期,一位我认识的名家到香港大学讲话。
他用的是理性预期理论(rationalexpectation,又是真实世界无从观察之物),解释当时美国的宏观经济。
他把多条曲线移来移去,叉来叉去,提供的数据支持着他的结论。
重点是基于美元在国际上强劲。
他写文章时美元是强劲的,但到港大讲该文时美元转弱了三个月,不在他分析的数据的期间内。
多加三个月他的整篇文章溃不成军!
我指出,他无以为应。
(宏观失误之二,未完待续)
第三节漠视局限推断失灵
(2010.09.14)
(2010-09-1407:
59:
05)
我喜欢独自思考,思想上喜欢事不关己,己不劳心。
有时想到的跟前人有别,我会拿出刀来挥斩几下。
这些日子,为了对炎黄子孙的一点关心,事不关己有时也拿出刀来。
宏观经济的分析历来是事不关己的。
作学生时替一位宏观教授改试卷,每卷收一美元,不难赚,教授提供的答案是老生常谈,我不懂,争议太多不是赚卷费之道。
跟着选修布鲁纳(KarlBrunner)教的研究院宏观经济学。
布鲁纳是我认识的逻辑最严谨的经济学者。
整个学期他只教一本刚出版的「宏观」名著开头的二十多页,批评得同学们天旋地转。
我从布鲁纳学得的不是宏观经济,而是推理严谨的苛求。
后来的博士试我无端端地考个第一。
传为佳话的是作为其中一个考官的阿尔钦,竟然看出我的宏观方程式比变数多了一条!
我在数学上的惊人「天赋」是从那时开始知名行内的(一笑)。
这系列提出的对宏观经济学的批评,跟我作学生时老师教的没有多大关系。
我是基于离开母校四十多年自己的寻寻觅觅,对均衡概念、租值消散、体制组织、交易费用等的掌握有了新的体会,然后回头看自己当年所学的内容,认为不少地方需要修改。
四十多年来,找真实世界的例子作解释及验证的工作,我差不多天天做,提供了修改前人之见的基础。
虽云一士谔谔,但心领神会,自觉舒畅,有点稼轩说的「恨古人不见」之感。
这些年不少同学要求我写一本关于宏观经济学的书,用以填补三卷本的《经济解释》——他们认为后者是「微观」。
我认为经济学不应该有微、宏二观之分,重点是能否解释世事。
我也认为复杂的理论不管用,局限转变的调查是关键所在。
局限可以简化,也需要简化,但不可以简化得与真实世界脱了节。
凡是牵涉到局限转变的分析必定要从个人的选择出发,所以一律是价格理论的范畴。
这就带到我要谈的宏观失误的第三点了。
(三)漠视局限失误必然
我要举出三个我自己尝试过的、从局限转变的基础来推断「宏观」现象的例子。
这类「宏观」性的推断的局限指定通常比市场现象需要指定的来得复杂。
例子一。
一九八一年我肯定地推断中国会走向市场经济(所谓资本主义)的路,条件是我观察到的、刚刚开始出现的局限转变会继续下去。
那是我写过的最详尽的关于交易费用局限转变的文章,以理论分析这转变的第三节长达二十一页(见《张五常英语论文选》六二九至六五○页)。
简言之,我把广泛的交易费用一分为二:
制度运作的费用与改革制度的费用。
看清楚了这两项费用的相对转变大势,我推断中国会走向市场经济。
这是比一般的宏观现象更为「宏观」的了。
当年文稿寄给朋友,反对这推断的无数:
舒尔兹来信谴责,说经济学不能作这种推断;贝克尔直说我错;弗里德曼说我是世界上最乐观的人。
只有科斯同意我的推断,可没有说我的理论对。
因为反对的朋友太多,该文延迟了一年才发表。
鼓励我发表的是巴泽尔:
他不同意我的推断,说是妙想天开,但他认为那写理论的第三节是天才之笔,半点瑕疵也看不到,不发表可惜。
这理论今天还没有受到重视,反映着行内的朋友一般对交易费用的局限转变的分析没有兴趣。
这例子可教同学的是:
经济学的推断或推测永远是假说,要指定验证条件(testcondition),而上文提到的交易费用的局限转变就是验证条件了。
一定要可以观察到,而又要假设这转变会继续,不会一下子倒转过来。
指定了的局限转变,若再变要作别论。
我当时认为中国面对的交易费用转变的走势是相当稳定的,但不是说没有机会再变。
科学上的推断要基于验证条件的稳定性。
例子二。
一九九一年苏联解体,该年十二月在瑞典与弗里德曼相聚,我对他说地球将会有超过二十亿的穷人参与国际产出竞争,如果先进之邦不改革他们的经济结构——例如福利制度、工会权力、劳工规例等不利于国际竞争的约束——将会遇到很大的麻烦。
今天回顾,这推断没有错,但不算推得精确。
当时困扰着我的是先进之邦有乐观的一面:
国际廉价劳力的供应急升,可以赚大钱的,理论上是有资产与有知识的人,所以原则上先进之邦是有大利可图的。
是的,原则上,就是先进之邦的穷人也会因为穷国的兴起及参与国际竞争而获利。
这里牵涉到的又是交易费用的问题。
有多种交易费用可以严重地妨碍先进之邦在地球一体化的大转变中获得他们应得的甜头,而这些交易费用的结构显然非常复杂。
尤其是那极为重要的讯息费用有多方面,深入的调查与衡量总要花上几年工夫。
我没有作这调查,但深信,如果当时全面地考虑重要而又有关的交易费用,我会对今天的国际情况推断得大为可观。
同学们想想吧。
中国开放改革后约十年苏联解体,带动了东欧、印度、越南等地区抢着开放,参与国际竞争的贫困人口史无先例地暴升,代表着一项极为重要的局限转变。
这转变明确而肯定,一九九一年看走回头的可能是零。
是那么重要的一项局限转变,摆在眼前,是很大的一个人类前途的约束,也是宏得无可再宏的宏观。
然而,如果要以之推断二十年后的国际形势将会怎样,研究上我们还要经过千山万水,还有很多局限约束——尤其是交易费用的约束——需要考查,就是马虎地猜测一下也不容易。
令人尴尬的是:
国际竞争的廉价劳力暴升,明确而重要,先进之邦的经济大师们怎可以视若无睹呢?
这例子可教同学的是:
不愿意下重本考查交易(包括讯息)费用的局限,或猜测错了,不能说经济理论没有用场,只是使用时成本太高罢了。
宏观分析的困难,不仅比较微妙的交易费用的转变没有顾及,就是有震撼性的劳力局限转变,这门学问也懒得管。
例子三。
一九九六年底我推断香港会有十年以上的经济不景,说明与九七回归无关,理由是看清楚了内地与香港之间的相对工资的结构局限转变,肯定的。
当时,一方面我看到内地青年的知识增长非常快,比大家事前想象的快很多,那里的优质学生开始明显地比香港的优质学生胜了一筹,但工资只有香港的四至五分之一。
另一方面,因为香港公务员的工资高,难以大幅下调,因而增加了市场的其他工资下调的顽固性。
跟着是香港的综援福利急升,我推断香港历来徘徊于百分之二左右的失业率会上升至百分之八(后来最高达百分之八点六)。
香港不景的推断只应验了约八年,没有十多年,因为二○○四年内地推出自由行,跟着是放宽内地人到香港投资。
今天内地与香港的优质青年的工资分歧收窄到大约一与三之比,香港的难关其实未过。
这例子教的,是预测不到的局限转变(例如自由行与内资进港),会影响推断的准确性,时间快慢的推断因而是大麻烦。
推断十年以上的不景,准了约八年,不太差,但如果内地不大手帮一把,十年会是太短了。
原则上内地协助香港对自己有利,早就应该这样做。
然而,外汇外流的恐惧是故老相传的成见,这种局限的变动不是无从推断,而是牵涉到远为复杂的交易(政治)费用的局限,考查的成本是太高了。
说香港今天难关未过,我可以容易地指出一个近于灾难性的可能发展。
如果香港推出最低工资——目前看事在必行——不需要是很高的「最低」,只要是广泛地影响着最低层的工资水平,那么一旦内地取消进口税,或把深圳改为自由港,我的推断是香港的经济会出现一个难以解救的困局:
自由行会倒转过来,香港的商店租金会跌得头破血流,牵一发而动全身,全面的效果如何不好写下去。
从国家利益的角度看,内地撤销进口关税也是早就应该做的。
说足以为大祸的最低工资不需要很高,因为只要下头的工资被「托」住,上头的有需要时难以下调!
多年以来,类似的大大小小的推断,属「宏观」的,我作过多次。
一位朋友说他算过,二十六次全中。
其实大部分不是真的全中,只是中主要的一部分,因为跟着而来的局限转变我事前没有算进去。
那些是想三几天就动笔的专栏推断文章,没有像三十年前我想了近两年才动笔推断中国会走的路那么慎重。
另一方面,政治上的局限我是门外汉,通常是经济考查的大难题。
例如二○○七年前我真的意料不到北京会推出新《劳动合同法》,推出把我弄得手忙脚乱。
我怎会意料不到呢?
因为在我熟知的地区竞争制度下,价格管制难以推出:
对地区的竞争不利,地区政府会一致反对。
工资管制也是价格管制。
我料不到新劳动法的推出可以完全不征求地区政府的意见,因为北京上头历来有这样的咨询。
政治的局限真的不容易掌握。
回头说传统的宏观经济分析的失误,本文要指出的重点,是这分析牵涉到的局限转变是很表面性的,例如物价、工资、利率、政府财政、货币政策等。
不是说这些局限变量不重要,而是宏观分析历来不深入地调查这些变化的底因局限。
尤其是,在那重要的交易费用(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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