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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书导读
《尚书》导读
一、何谓《尚书》
《尚书》是中国最早的政治文件的汇编,其时代从尧、舜、禹经夏、商、西周到春秋中期。
作为上古文献,它成为其后两千多年时间里儒家学派政治学说的基本经典;在儒家思想占统治地位的中国,它在国家政治生活中的地位可以说是至高无上的。
它是帝王们的政治教科书,也是士大夫们日夜诵读的“圣经”。
今天,它是我们研究上古三代历史的基本材料,也是研究其后两千多年间政治思想史、传统文化史的基本材料。
所谓“书”,在上古专指史官的记载。
史官的职掌是记载君主的言论与重大事件。
史官的记录汇集成册,便称为《书》。
记载春秋时期史事的《左传》中已出现过《虞书》、顾炎武《日知录》卷二:
“窃疑古时有《尧典》无《舜典》,有《夏书》无《虞书》,而《尧典》亦《夏书》也。
”孙氏志祖曰:
“按《左传•文十八年》明云《虞书》,数舜之功曰‘慎徽五典’云云;安得谓之‘有《夏书》无《虞书》’乎?
窃意古人盖以二典为《虞书》,《大禹谟》以下为《夏书》也。
”见《日知录集释》,岳麓书社1994年版73页。
《夏书》、《商书》、《周书》的名称。
(战国时代,“书”有泛指书写品,不必专指史官所记者。
)到了汉代,学者们将幸存下来的这些《书》统称为《尚书》。
王充《论衡•正说》:
“《尚书》者,以为上古帝王之书;或以为上所为,下所书。
”如王充所说,其解有二:
一、尚指上古,由来久远;二、尚指帝王,高居在上。
这比那些“依违作意以见奇”的解说平实近真,可以信从。
由于年代久远,它命途多舛;由于多人解说,它歧义纷出;由于辗转传抄,它错讹百出;由于语言文字习惯的变迁,它字句古奥,难以诠释;又由于在社会政治生活中影响巨大,先秦文献与后世儒家的解说或编造混杂而下,真伪难辨。
尽管如此,历代学者不敢轻视、不予迴避,默默诵习,孜孜考索,终使《尚书》不断流传,历两三千年以至于今日。
《尚书》之难读,是不争的事实。
唐代文学家、古文运动首领韩愈曾有“周《诰》、殷《盘》,佶屈聱牙”的感叹。
近代国学大师王国维《与友人论〈诗〉、〈书〉中成语》云:
《诗》、《书》为人人诵读之书,然于六艺中最难读。
以弟之愚暗,于《书》所不能解者,殆十之五,于《诗》亦十之一二。
国学大师王国维,竟称于《书》所不能解者近半!
此虽自谦之词,实亦无奈之叹。
《尚书》研究之艰辛,《尚书》命途之多舛,真可令人浩叹!
过去两千年间的情景,在后文介绍《尚书》文字今古、版本真伪、篇目存佚、章句疑惑时自将涉及。
我们仅以晚近学者的研究经历略举数例,可见一斑。
清代《尚书》学之被誉为“集大成”者孙星衍,自乾隆五十九年至嘉庆二十年(1794—1815),历时二十余年,撰成《尚书今古文注疏》,自知“必多疏漏谬误之处”;之所以匆忙付梓,实因:
既有厥逆之疾,不能夕食,恐寿命之不长,亟以数十年中条记《书》义编纂成书……人之精神自有止境,经学渊深,亦非一人所能究极。
(《尚书今古文注疏•序》)
匆忙出书,目的在“聊存梗概,以俟后贤”,并且承诺“或炳烛馀光,更有所得,尚当改授梓人,不至诒讥来哲也”。
山东栖霞人牟庭(1759—1832),穷毕生精力完成两部大著:
一是《诗切》,一是《同文尚书》。
后者自三十岁左右始撰,至基本脱稿时已六十三岁,又继续修改至七十四岁辞世,尚未定稿。
其子牟房将书稿携至浙江刻版,遇太平军攻浙,急将书稿移回山东。
数十年后王懿荣得到书稿,亦想校刻,因八国联军入京,身死书亡。
又数十年王献唐得到书稿,清抄一本,将要排印,七七事变又作。
到了1958年,献唐先生高兴地为之作序,以为终将印行,不料稍一耽搁,“文革”又起。
历时百余年,三位想刻印之人四遇厄逆,竟都未能如愿。
所幸者1982年,齐鲁书社终令此书问世,实现先贤遗愿。
现代国学大师顾颉刚立志将《尚书》彻底整理一番,编辑一部《尚书学》。
其先期工作分四步:
第一是把各种字体的本子集刻成一编,看它因文字变迁而沿误的文句有多少。
第二是把唐以前各种书里所曾引用的《尚书》句子辑录出来,参校传本的异同,并窥见逸《书》的原样。
第三是把历代学者讨论《尚书》的文章汇合整理,寻出若干问题的结论。
第四是研究《尚书》用字造句的文法,并和甲骨金文作比较。
最后才下手去作《尚书》全部的考定。
(《尚书通检•序》)
而在此四步之先,还有《尚书通检》的编定,这是1936年的事。
然顾氏萃其大半生精力,亦未能完成宏愿。
其四项任务中第一项,顾氏与版本目录学家顾廷龙合作,于20世纪三十年代已着手摹写刻版,并于1935年发出《出版预告》(见《古史辨》五),有“着手已历三年”,“刊刻逾半,年内可望出版”之语。
旋因日军深入华北,未能成书(其惊险经过及同人顽强努力之情,可阅顾廷龙《尚书文字合编•后记》)。
其后动乱不止,至1982年顾廷龙重新整理编纂,有上海图书馆孙起治协助,历时又十二年;在《出版预告》六十年之后的1996年,终于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
顾氏计划中最后一项,其实只完成《尚书》中一篇《大诰》的译证工作。
《尚书大诰译证》历时八年,四易其稿,成书约70万字,惜又遇“文革”,至今尚未能按原貌出版。
由此数例,足可见《尚书》诠释难度之超常和文化价值之超常。
其所以有如此强大的生命力,是因为中华民族的文明进步不能缺少《尚书》这块宏大而坚固的基石。
二、《尚书》的流传《尚书》既从上古传下,篇目自应极多,字形自是奇古。
遥想当年官府柱下,典册累积充栋。
然竹木简册易为虫蛀断烂,而量大又难以重新抄写。
年代久远,史料难免残缺。
虞夏之世传下者,寥若晨星。
商代传世史料亦不可多得。
周代文献本是很丰富的。
王室衰微后,天子失官,礼乐卜史流散四方。
凌夷而至春秋末年,孔子“闵王路废而邪道兴,于是论次《诗》、《书》,修起礼乐”(《史记•儒林列传》)。
孔子整理古籍,“追迹三代之礼,序《书传》,上纪唐虞之际,下至秦穆,编次其事”(《史记•孔子世家》),有学者认为孔子与《书》关系不大,认为史迁此语是汉武帝时社会上渐渐产生出的论调。
我们认为既然孔子“以《诗》、《书》、《礼》、《乐》教弟子”,且孔子对诗、礼、乐都进行过整理,“序(编次)《书传》”亦应可信。
至于其所编次是否即汉初伏生传出的本子,尚可讨论。
然作为教材,亦不可能有很大部头。
到了战国时期,大国纷争,诸侯对典籍中不利于自己的部分自然不满。
《汉书•艺文志》说:
“及周之衰,诸侯将逾法度,恶其害己,皆灭去其籍。
”法家自商鞅便有“燔书”之议。
韩非则认为世之愚学“多诵先古之书,以乱当世之治”(《韩非子•奸劫弑臣》),“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故明主之国无书简之文,以法为教;无先王之语,以吏为师”(《韩非子•五蠹》)。
延及秦始皇三十四年(前213),丞相李斯建言:
臣请史官非秦纪皆烧之。
非博士官所职,天下敢有藏《诗》、《书》、百家语者,悉诣守、尉杂烧之。
有敢偶语《诗》、《书》者弃市。
以古非今者族。
吏见知不举者与同罪。
令下三十日不烧,黥为城旦。
所不去者,医药卜筮种树之书。
若欲有学法令,以吏为师。
(《史记•秦始皇本纪》)
始皇帝制曰:
“可。
”
此为中国上古文化之最大浩劫!
始皇帝欲使其政权“传之万世”而焚书,其实是使政权失去了精神支柱,使人人尽可为豺虎。
烧书之后不到六年,秦王朝土崩瓦解。
汉王朝建立之后,有识之士便致力于先秦文献的搜集。
正如西汉末年刘歆所说:
汉兴,去圣帝明王遐远,仲尼之道又绝,法度无所因袭……至孝惠之世,乃除挟书之律,……至孝文皇帝,始使掌故朝错从伏生受《尚书》……天下众书,往往颇出,皆诸子传说,犹广立于学官,为置博士……至孝武皇帝,然后邹鲁梁赵,颇有《诗》、《礼》、《春秋》先师,皆起于建元之间。
(《汉书•楚元王传》附刘歆《移让太常博士书》)又《史记•儒林列传》云:
汉兴,然后诸儒始得修其经艺,讲习大射乡饮之礼……及今上即位,赵绾、王臧之属明儒学,而上亦乡之。
于是招方正贤良文学之士。
自是之后,言《诗》,于鲁则申培公,于齐则辕固生,于燕则韩太傅;言《尚书》,自济南伏生;言《礼》,自鲁高堂生;言《易》,自淄川田生;言《春秋》,于齐鲁自胡毋生,于赵自董仲舒。
由史迁此处所列,可知武帝之世已立有五经博士。
《诗》有鲁(申公)、齐(辕固)、韩(太傅)三家,《书》有伏生,《礼》有高堂生,《易》有田生,《春秋》有胡毋生、董仲舒两家。
以上诸家博士,皆“诸子传说”,即由先师传讲,用汉时流行之隶书写成(后世为区别隶书写成的书与出于“山岩屋壁”、用先秦文字写成的古书,即称博士所掌隶书所写为“今文经”)。
诸家各有所掌,其师从有自,不敢有一字之出入。
且其老师之列于学官,往往经过出生入死的政治斗争。
例如传鲁《诗》的申公,得罪楚王刘戊,遭腐刑;其弟子王臧(景帝时为太子少傅,武帝时为郎中令)、赵绾(武帝时为御史大夫),因窦太后好《老子》言,迁怒至绾、臧,下狱死。
又如齐《诗》辕固生,景帝时博士,因贬《老子》书为“家人言”(犹今人说是“农夫之见”),窦太后怒,令“入圈刺豕”(试以“家人”之事),幸有景帝给以利刃得免一难。
这里表面是一语惹祸,实质上涉及治国方略。
窦太后死后,儒学得兴。
各级官吏,多用能诵儒经者。
西汉初年公卿大臣如绛、灌之属,多介胄武夫;武帝建元六年(窦太后崩)之后,“则公卿大夫士吏,斌斌多文学之士矣”(《史记•儒林列传》)。
“今文”《尚书》,出自济南伏生。
伏生,秦时博士,遇焚书,藏书壁中。
汉立,求其书,得二十九篇;(《尚书》篇目问题,详见第三节)教授于齐鲁之间,传济南张生及欧阳生。
文帝欲召伏生进京,时伏生九十余岁,老不能行,于是诏太常,使“掌故”朝错(即晁错或作鼂错)往受之。
其后,以《尚书》得显者,有兒宽、周霸、孔安国、贾嘉等。
武帝之后,宣帝、元帝时,五经博士续有增列,皆为“今文”,计十四家;其中《尚书》为欧阳、大小夏侯三家。
伏生之孙曾以治《尚书》见征召,然其不能讲诵,故无“伏氏”《尚书》,而由欧阳生与张生传下。
欧阳生,名容,字和伯,清人张金吾《两汉五经博士考》卷三20-21页引欧阳修族谱。
见《丛书集成•初编》。
授千乘(今山东广饶附近)兒宽。
宽以《尚书》教欧阳生之子,其后累世相传,因此《尚书》欧阳氏学最有势力。
济南张生教夏侯都尉,传夏侯始昌;始昌传胜,胜又学于兒宽门人简卿。
胜为学务于精熟,又能打破门户之见,故自成一家。
胜传从兄之子夏侯建。
建又受学于欧阳高,且又向五经诸儒请教与《尚书》有关内容,遂自成一家。
大(胜)、小(建)夏侯于宣帝甘露三年(前51)列为《尚书》博士。
再说景帝时之孔安国,为孔子后裔,曾从兒宽受伏生所传“今文”《尚书》。
景帝前元三年(前154)景帝子刘余徙封于鲁,是为鲁恭王。
王好治宫室,欲广其宫,坏孔子宅,于屋壁得古文《尚书》及《礼记》、《论语》、《孝经》等凡数十篇,皆先秦古字;安国为孔子后人,悉得其书。
安国以古文《尚书》与伏生今文二十九篇对照,发现多出十六篇。
武帝建元之后,儒学大兴,安国将书献于朝廷,不巧适逢陈皇后巫蛊之案,相连及诛死者三百余人,仓促之间未及讨论,更未能列于学官。
不久安国卒,古文《尚书》遂藏于中秘,外人不复得见。
陈皇后巫蛊案在元光五年(前130)。
此用白新良说,见《孔安国献书考》,《中国历史文献研究集刊》第四集,岳麓书社1984年3月版。
古文《尚书》的发现,本为学术史上一大收获。
但因今文《尚书》已流行达数十年,在学术界取得统治地位,而时人多不识古文,又未列于学官,尽管安国曾“以今文字读之”(《汉书•儒林传》),或在民间已有所流传,今文经学家们却不予注意。
至西汉成帝时,刘歆受诏与父刘向领校中秘图书。
刘歆发现中秘所藏左氏《春秋》、毛《诗》、逸《礼》、古文《尚书》,内容详于今文,文字多有不同,便想促其列于学官。
哀帝时,令歆以古文与五经博士讲论经义,诸博士竟不肯置对。
歆愤然寄信责让诸位太常博士,其中说:
孝成皇帝闵学残文缺,稍离其真,乃陈发秘藏,校理旧文,……以考学官所传,《经》或脱简,《传》或间编。
传问民间,则有鲁国桓公、赵国贯公、胶东庸生之遗,学与此同,抑而未施。
此乃有识者之所惜闵、士君子之所嗟痛也。
往者,缀学之士不思废绝之阙,苟因陋就寡、分文析字;烦言碎辞,学者疲老且不能究其一艺;信口说而背传记,是末师而非往古……犹欲抱残守缺,挟恐见破之私意,而无从善服义之公心。
或怀妒嫉,不考情实,雷同相从,随声是非……深闭固距而不肯试,猥以不诵绝之,欲以杜塞余道,绝灭微学。
夫可与乐成,难与虑始,此乃众庶之所为耳,非所望士君子也。
且此数家之事,皆先帝所亲论,今上所考视。
其古文旧书,皆有征验,外内相应,岂苟而已哉?
夫“礼失而求之于野”,古文不犹愈于野乎?
……若必专己守残,党同门,妒道真,违明诏,失圣意,以陷于文吏之议,甚为二三君子不取也!
(《汉书•楚元王列传》附《刘歆传》)刘歆一番议论击中了今文经学的要害。
故虽言辞肯切,却招来诸儒怨恨。
光禄大夫龚胜以辞职相要挟;大司空师丹上奏称刘歆“改乱旧章,非毁先帝所立”。
刘歆惧诛求退,以病免官。
平帝时王莽擅权。
莽少时与歆俱为黄门郎,颇看重歆,遂召回,累迁至封红休侯,典儒林之官。
莽称帝,封刘歆为“国师”、“嘉新公”。
除古文《尚书》外,逸《礼》、毛《诗》等古文经都得到重视。
凡“通知其意者,皆诣公车”进京,“记说廷中”,“将令正乖缪、壹异说”(《汉书•王莽传》)。
东汉建立,光武中兴,全盘否定王莽所立古文经学;仍立十四博士(《易》有施、孟、梁丘、京氏,《尚书》欧阳、大小夏侯,《诗》齐、鲁、韩,《礼》大小戴,《春秋》严、颜。
见《后汉书•儒林列传》),皆今文。
章帝建初年间,大会诸儒于白虎观,考论五经同异。
其结果是由班固起草,以章帝名义著为定论的《白虎通义》。
《白虎通义》是今文经学与阴阳五行思想结合的产物;可以说,东汉时期愚昧虚妄的谶纬神学的盛行,它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与此同时,章帝也诏高才生受古文《尚书》、毛《诗》、穀梁和左氏《春秋》等。
“虽不立学官,然皆擢高第为讲郎,给事近署,所以网罗遗逸、博存众家”(《后汉书•儒林列传》)。
可以说,古文经学的地位,也开始得到官方承认。
而此时期保持清醒头脑的正宗儒家学者,自然地把注意力转向了古文经学。
据《后汉书•儒林列传》,习古文《尚书》而成为“博士”者有二人。
一为“荐补博士”,一为“特征博士”。
汝南人周防,初习今文,后师事徐州刺史盖豫,受《古文尚书》,撰《尚书杂记》三十二篇40万言。
太尉张禹荐周防为补博士。
陈留人杨伦,师事司徒丁鸿,习《古文尚书》,后特征博士。
杨伦先后三次得以公车征,皆因直谏不合,归,闭门讲授。
史评其“志乖于时”,“不能人间事”。
大将军梁商当权,征为常山王傅,辞疾不就。
诏敕催促,伦曰:
“有留死一尺,无北行一寸。
刎颈不易,九裂不恨。
匹夫所执,彊于三军。
”由是观之,其志在于道,而不在仕进。
习古文经学者,往往如此。
古文《尚书》既是西汉景帝时出自孔安国家壁中,安国以此学传授人是可以相信的。
《后汉书•儒林列传》说:
“鲁人孔安国传古文《尚书》,授都尉朝,朝授胶东庸谭,为《尚书》古文学,未得立。
”此庸谭应即刘歆《移让太常博士书》中所提到的胶东庸生。
既未列学官,便在民间流行。
而孔氏自安国下亦世世传习古文《尚书》。
孔僖曾祖父子建,曾对仕王莽千乘郡守的友人说:
“吾有布衣之心,子有衮冕之志;各从所好,不亦善乎!
道既乖矣,请从此辞。
”(《后汉书•儒林列传》)由此语可见古文经学与今文经学在致思方向上是有区别的。
这种区别也是今、古文经学者长期相争难以相容的重要原因。
东汉初,扶风茂陵人杜林从西州(今甘肃境)得漆书古文《尚书》一卷,“常宝爱之,虽遭难困,握持不离身”,以授东海卫宏、济南徐巡,曰:
“林流离兵乱,常恐斯经将绝。
何意东海卫子、济南徐生复能传之,是道竟不坠于地也。
古文虽不合时务,然愿诸生无悔所学。
”(《后汉书》卷二十七)于是古文《尚书》遂得流行。
杜林所传古文《尚书》,与孔安国家传出者似有不同,因其缺少所谓“逸十六篇”。
但林之所以“宝之”,文字语句自有诸多不同于今文者。
不能说是杜林参照其中“一卷”,用古文字体写今文二十九篇,就宝贵了。
《后汉书•儒林列传》载:
“扶风杜林传古文《尚书》,林同郡贾逵为之作训,马融作传,郑玄注解,由是古文《尚书》遂显于世。
”当时一流学者如此服膺杜林,绝非偶然。
贾逵,扶风人,贾谊九世孙。
其父徽,从塗恽受古文《尚书》。
逵承父业,且兼通今文五经,章帝时入讲北宫、白虎观及南宫云台。
他批评刘歆不该恃其义长,轻率移书责让太常博士,以至诸儒不服,相与排斥,致古文经遭埋没厄运。
因逵多次为章帝讲到古文《尚书》,帝诏令逵撰《欧阳、大小夏侯尚书、古文尚书同异》。
逵纂集为三卷,帝给以肯定。
马融,扶风人,博通经籍,拜校书郎中,诣东观典校秘书,注《孝经》、《论语》、《诗》、《易》、《三礼》、《尚书》等。
融才高博洽,为世通儒,教养诸生常有千数。
郑玄,字康成,北海高密人。
入太学,师京兆第五元先,始通京氏《易》、公羊《春秋》等今文经,又师事东郡张恭祖受《左氏春秋》、《古文尚书》等。
以山东无足问者,乃西入关,师事扶风马融。
融素骄贵,玄在门下三年不得见,而由高业弟子传授。
融集诸生考论图纬,闻玄善算术,乃召见。
玄因得质疑诸疑义。
问毕辞归,融喟然叹曰:
“郑生今去,吾道东矣!
”时任城何休好公羊学,著《公羊墨守》、《左氏膏肓》、《穀梁废疾》。
《春秋》公羊传为今文,左氏传为古文。
郑玄乃著《发墨守》、《鍼膏肓》、《起废疾》;其融合今古文,打破门户之见的能力,由此可见。
正如其《戒子书》所说:
“但念述先圣之元意,思整百家之不齐,亦庶几以竭吾(《后汉书》本传)玄所注,有《尚书》、《尚书大传》、《毛诗》等十余种,又著《驳许慎五经异义》、《毛诗谱》等凡百余万言。
在贾逵、马融、郑玄等人努力之下,古文经学遂得显明于世。
然终汉世,官方仍以今文经为定本。
汉灵帝熹平四年(175),诏诸儒正定《五经》,刊于石碑,“为古文、篆、隶三体书法以相参验,树之学门,使天下咸取则焉”(《后汉书•儒林列传》)。
熹平石经的《尚书》参校了古文《尚书》字体,但用的还是今文。
若据《后汉书》字面,则熹平石经为三种字体。
据《水经注》郦道元身在北魏,得目验原碑,记汉石经不言三体,下言曹魏正始中又立古、篆、隶三字石经,可知汉石经字应为一体。
如是则南朝刘宋范晔著《后汉书》时所记有误。
至于刻石经所用今文经是欧阳氏抑或大夏侯《尚书》的文字,学者们各持有故,尚未可遽定。
十年之后,“黄巾大起义”爆发。
董卓之乱,中国古代文献又遭浩劫,丧及殆尽。
及至曹魏代汉,采掇遗亡,藏于秘书中外三阁,且设中经秘书监管理典籍,收集群书近三万卷,又得汲冢中竹书,略具规模。
曹魏建国不久复立五经博士。
此时古文经学已占上风,郑玄诸注最为流行。
其后王肃以散骑常侍领秘书监,兼崇文观祭酒。
肃女适司马氏生晋武帝司马炎,权势煊赫不可一世。
肃年十八时,读扬雄《太玄》而更为之解,竟得传世。
《隋书•经籍志》有《扬子太玄经》七卷,王肃注。
又《华阳国志•蜀郡士女•扬雄•赞》云:
“其玄源渊懿,后世大儒张衡、崔子玉、宋仲子、王子雍皆为注解。
”按:
王肃字子雍。
肃习古文经,肯定贾、马之学而不容郑玄,于是采会同异,另为《尚书》、《诗》、《论语》、《三礼》、《左氏》等书之解,以及其父王朗所作《易传》,皆列于学官。
如清人张惠言所言:
“肃著书,务排郑氏。
马郑不同者则从马;马与郑同则并背马。
然其训诂,大义出于马郑者十七,疑出于马郑者其父朗之学也;掊击马、郑者,肃之学也。
”转引自卢弼《三国志集解•魏书•王朗传》注,中华书局1982年版287页。
以今文古文言之,则如皮锡瑞所云:
肃“杂糅今古与郑君同,而立意与郑君为难。
郑注书从今文,则以古文驳之;郑从古文,则又以今文驳之”。
《经学通论》,中华书局1954年版85页。
平心而论,肃难郑,往往言之成理。
试举三例:
一,郑玄说孔子纂《书》,乃尊而命之曰《尚书》,“尚”者“上”也;肃谓“上所言,史所书,故曰《尚书》”。
肃说平实。
二,玄以为舜“流四凶”在禹治水之后;肃谓“若待禹治水功成后以鲧为无功,殛之,是为舜用人子之功而流放其父,则禹之勤劳适足使父致殛。
为舜失‘五典克从’之义,禹陷三千莫大之罪;进退无据,亦甚迂哉”。
肃说有理。
三,“曰若稽古”,玄解“稽古同天,言尧同于天”,肃解为“顺考古道而行之”。
肃解较妥。
转引自卢弼《三国志集解•魏书•王朗传》注,中华书局1982年版287页。
《隋书•经籍志》有王肃注《尚书》十一卷、王肃撰《尚书驳义》五卷。
《旧唐书•经籍志》有肃注《尚书》十卷、肃撰《尚书释驳》五卷、《尚书答问》三卷,及《易》、《诗》、《周官》、《春秋左氏传》、《仪礼》、《孝经》等,肃皆有注。
肃又撰《圣证论》以讥短郑玄。
肃与郑皆治古文经,然不相能至于此。
史家评肃“好下佞己”,喜欢下属恭维自己。
其意欲贬郑扬己,取而代之;然终未能得逞。
曹魏正始年间,再刻石经,每字用三种字体古文、篆书、隶书写成;《尚书》和《春秋左氏传》,已采用了古文经经文。
然此时所谓博士,率皆粗疏;弟子则往往为避兵役,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高才子弟则醉心“三玄”(《周易》、《老子》、《庄子》),这是为逃避曹氏与司马氏的权利之争,也是对深受谶纬渗透的东汉经学的反叛;魏晋时期,儒学演变为“玄学”。
政治腐败、儒学衰败的结果,是中原文化的又一次浩劫:
永嘉之乱。
继晋惠帝时“八王之乱”后上台的晋怀帝,年号永嘉(307—313)。
时东海王司马越专政,司马氏诸子弟继续攻杀无已。
匈奴人刘渊据有今山西中部自立。
永嘉五年(311)渊侄刘曜攻入洛阳,掳晋怀帝,焚烧宫室,诸王公及百官士庶死者三万余人。
如《隋书•经籍志》所说:
“惠怀之乱,京华荡覆;渠阁文籍,靡有孑遗。
”魏晋藏书,毁于一旦。
今文“欧阳、大小夏侯《尚书》并亡”。
据《晋书•荀崧传》,西晋置博士十九人。
《尚书》有郑玄、王肃二家,依王国维《汉魏博士考》,《书》有贾、马、郑、王四家。
依蒋善国考,则为郑王二氏。
见蒋善国《尚书综述》,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129—130页。
皆为古文。
到了东晋,元帝践阼,简省博士,置“《尚书》郑氏、《古文尚书》孔氏”等九人。
此处“《古文尚书》孔氏”是马融、郑玄都没有见过的“安国注”《尚书》,是东晋忽然新出之书,至唐时竟取郑氏而代之。
其后流传上千年,至明清才被学者判为“伪书”(《尚书》篇目真伪,详见第三节)。
东晋《尚书》博士无王氏之学,可知永嘉丧乱之后,王氏之学渐废。
南朝“孔安国传”渐行,北朝则流行郑玄注本。
《北史•儒林传》说:
大抵南北所为章句,好尚互有不同。
江左:
《周易》则王嗣辅,《尚书》则孔安国,《左传》则杜文凯。
河洛:
《左传》则服子慎,《尚书》、《周易》则郑康成……南人简约,得其英华;北学深芜,穷其枝叶。
考其终始,要其会归,其立身成名,殊方同致矣。
“江左”即南朝,“河洛”即北朝。
北朝流传郑玄所注《尚书》,不知南朝有“孔氏注本”。
至陈时,费甝《尚书义疏》传到北朝,方为“二刘”(刘焯、刘炫)所瞩目。
唐贞观年间,太宗因经籍文字多讹谬,儒学门派多,章句繁杂,诏国子祭酒孔颖达与诸儒撰定《五经》义训,凡一百八十卷,诏定名曰《五经正义》,令天下传习。
孔颖达认为,《孔传古文尚书》虽然流行最晚,然“其辞富而备,其义弘而雅”(《尚书正义序》),奉敕撰《尚书》义训,即以安国所注之本为据
《尚书正义》二十卷,成书于贞观十六年(642),高宗永徽二年(651)复有增损,成为定本。
《尚书》的文字字形,在殷周时期应与今日所见殷周青铜器铭文一致。
到战国则应与出土战国简牍帛书一致。
西汉初,伏生用当时流行的隶书写成。
后来孔壁中出书系以先秦古字写成,藏于中秘,西汉末古文经学派出现,于是称伏生书为“今文《尚书》”。
东汉杜林在西州所得漆书古文《尚书》,郑玄以其笔画形似蝌蚪称之为“科斗书”。
汉熹平石经用“今文”隶书写成。
曹魏正始石经用古、篆、隶三体写成,其章句所依据则是古文《尚书》。
东晋时依古字笔画,用隶书写成,称“隶古定”;时人范宁又曾将“隶古定”写成当时通行的正体隶书,以便诸生诵读。
唐玄宗天宝三载,“诏集贤学士卫包改古文从今文”(《新唐书•艺文志》),这里所谓“古文”,实为“隶古定”;这里所谓“今文”实为唐时流行之楷书。
唐文宗开成二年(837),又据卫包写本刻成石经,以免传写错讹。
五代以下千有余年,《尚书》刊本文字悉依此经。
此经二万七千余字,至今基本完整,藏于西安市碑林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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