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小军韩偓年谱下.doc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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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小军韩偓年谱下.doc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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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小军韩偓年谱下
邓小军:
韩偓年谱下
邓小军:
韩偓年谱下
乙丑唐昭宣帝天祐二年(905年)六十四岁
正月,定昭宗谥号、庙号。
《旧唐书》卷二十上《昭宗本纪》天祐元年八月:
“群臣上谥曰圣穆景文孝皇帝,庙号昭宗。
”
《旧唐书》卷二十下《哀帝本纪》天祐二年春正月:
“甲子,太常卿王溥上大行皇帝谥号、庙号,仍敕右仆射、平章事裴枢撰谥册,中书侍郎柳璨撰哀册。
”
二月,戊戌,朱全忠杀害昭宗诸子。
《旧唐书》卷二十下《昭宗本纪》天祐二月:
“是月社日,枢密使蒋玄晖宴德王裕已下九王于九曲池,既醉,皆绞杀之,竟不知其瘗所。
”
《通鉴》卷二百六十五唐昭宣帝天祐二年二月戊戌:
“是日社,全忠使蒋玄晖邀昭宗诸子:
德王裕、棣王祤、虔王禊、沂王禋、遂王禕、景王祕、祁王祺、雅王禛、琼王祥,置酒九曲池,酒酣,悉缢杀之,投尸池中。
”
己酉,葬昭宗于和陵。
《通鉴》卷二百六十五天祐二月:
“己酉,葬圣穆景文孝皇帝于和陵,庙号昭宗。
”胡注:
“和陵在河南缑氏县懊来山,是年更名太平山。
”
春,偓仍在醴陵,作《即目二首》、《净兴寺杜鹃一枝繁艳无比》、《避地》、《息兵》、《翠碧鸟》诸诗,于昭宗被弑、唐朝之亡,深致哀恸。
偓诗之哀昭宗、哀唐亡,始于此。
此诸诗,集中系于《湖南梅花一冬再发》之后,末首题下自注:
“以上并在醴陵作。
”此数首多言及春天,故定本年春仍在醴陵。
《即目二首》之一:
“万古离怀憎物色,几生愁绪溺风光。
废城沃土肥春草,野渡空船荡夕阳。
倚道向人多脉脉,为情因酒易伥伥。
宦途弃掷须甘分,回避红尘是所长。
”
哀悼唐亡。
案:
“万古离怀”,“几生愁绪”,言亡国之恨、故君之思,近乎永恒,意此等愁恨牢不可破也。
“憎物色”,“溺春光”,言怕见春光,又沉溺春光。
怕见春光,恐触动离怀也;沉溺春光,或可暂忘此等愁恨也。
“废城”指故都长安,想望故都废城,是思故国故君也。
“倚道向人多脉脉”之句,悲天悯人,仁人之心,深造自得,从未经人道过。
“为情因酒易伥伥”,言借酒浇愁愁更愁,只为此一腔爱人爱国之情。
结言甘心归隐,为唐作遗民也。
或将“倚道”误解为“傍道”,是不知诗意,亦不知“倚道”二字与下句同位字“为情”二字为对偶。
与“情”对偶之“道”,只能是道理之道,而不是道路之道。
“倚道”之“道”,指天道人性人道之道。
偓闽中诗《息虑》“道向危时见,官应乱世休”之“道”,及《天鉴》“神依正道终潜卫,天鉴衷肠竟不违”之“道”,与“倚道”之“道”意同。
一九二六年六月二日,王国维自沉于北京颐和园昆明湖,自沉前数日,手书扇面诗四首,即韩偓《即目二首》第一首、《登南神光寺塔院》,及近人陈宝琛《前落花诗》第三、第四首诗。
44
其二起云:
“动非求进静非禅,咋舌吞声过十年。
”
吴汝纶评注本将此首与其一拆开,谓“此为梁乾化二年壬申作,自贬濮州至此凡十年也。
”其说可从。
《净兴寺杜鹃一枝繁艳无比》:
“一园红艳醉坡陀,自比连梢簇蒨罗。
蜀魄未归长滴血,只应偏滴此丛多。
”
陈寅恪批语:
“清嘉庆一统志三五六湖南省长沙府寺观门:
靖兴寺(原注:
在醴陵县西,唐建。
)”45
此诗“蜀魄”,用古蜀王望帝杜宇失国(《蜀王本纪》),欲复位不得,死化为鹃(《说郛》卷六十辑《太平寰宇记》),至春则啼,闻者凄恻(《禽经》引李膺《蜀志》)以至啼血之传说,及李白《宣城见杜鹃花》“蜀国曾闻子规鸟,宣城还见杜鹃花”,由杜鹃花而杜鹃鸟即子规鸟之联想,借写眼前之杜鹃花,寄哀昭宗之被弑于洛阳。
君臣生死之悲,打成一片。
《避地》云:
“偷生亦似符天意,未死深疑负国恩。
”
此诗表达昭宗被弑,自己未得杀身报国之痛苦心情。
自屈原以后,罕有此等诗句。
近人陈曾寿《苍虬阁诗》卷三《秋夜对瓶荷一枝雨声淙淙偶题冬郎小像二首》,其一起云:
“为爱冬郎绝妙词,平生不薄晚唐诗”,其二结云:
“憔悴如斯终不死,书生留命亦符天”。
陈寅恪《王观堂先生挽词》云:
“曾访梅真拜地仙,更期韩偓符天意。
”及《立秋前数日有阵雨炎暑稍解喜赋一诗》:
“韩偓偷生天莫问,范文祈死愿偏违。
”皆由偓此诗而来。
《息兵》:
“渐觉人心望息兵,老儒希觊见澄清。
正当困辱殊轻死,已过艰危却恋生。
多难始应彰劲节,至公安肯为虚名。
暂时胯下何须耻,自有苍苍鉴赤诚。
”
起言希觊息兵澄清,诚为此时代之心声。
三句言当年与李茂贞朱全忠抗争,生死置之度外。
四句言痛定思痛之感。
五六言士人气节,无异为唐末士风浇淳痛下针砭,与宋儒立论相同。
七八言流寓不忘唐室。
至袁州(今江西宜春),当在春夏间。
本集有《赠孙本仁尊师》,题下自注:
“在袁州。
”《赠易卜崔江处士》,题下自注:
“袁州。
”
案:
偓本年春在醴陵,有醴陵春日诸诗可证,七月已至萧滩镇,故定去湖南至袁州在春夏间。
六月,朱全忠杀朝士裴枢、陆扆、王溥、赵崇、王赞等三十馀人于滑州(今河南滑县)白马驿,投入黄河。
史称白马清流之祸。
《通鉴》卷二百六十五天祐二年五月:
“柳璨恃朱全忠之势,恣为威福。
会有星变,占者曰:
‘君臣俱灾,宜诛杀以应之。
’璨因疏其素所不快者于全忠曰:
‘此曹皆聚徒横议,怨望腹非,宜以之塞灾异。
’李振亦言于朱全忠曰:
‘朝廷所以不理,良由衣冠浮薄之徒紊乱纲纪;且王欲图大事,此曹皆朝廷之难制者也,不若尽去之。
’全忠以为然。
癸酉,贬独孤损为棣州刺史,裴枢为登州刺史,崔远为莱州刺史。
乙亥,贬吏部尚书陆扆为濮州司户,工部尚书王溥为淄州司户。
庚辰,贬太子太保致仕赵崇为曹州司户,兵部侍郎王赞为潍州司户。
自馀或门胄高华,或科第自进,居三省台阁,以名检自处,声迹稍著者,皆指为浮薄,贬逐无虚日,搢绅为之一空。
”
又六月戊子朔:
“敕裴枢、独孤损、崔远、陆扆、王溥、赵崇、王赞等并所在赐自尽。
时全忠聚枢等及朝士贬官者三十馀人于白马驿,一夕尽杀之,投尸于河。
初,李振屡举进士,竟不中第,故深疾搢绅之士,言于全忠曰:
‘此辈常自谓清流,宜投之黄河,使为浊流!
’全忠笑而从之。
”
溥,荐偓入翰林者也。
崇、赞,偓所荐为宰相者也。
崇,又为偓座主。
扆,昭宗尝欲罪之而为偓所谏止者也。
七月,至萧滩镇,卧病至九月。
朝命复召为翰林学士、复兵部侍郎故官(此是朱全忠之第一次复召),偓不赴召。
有诗纪之。
《乙丑岁九月在萧滩镇驻泊两月忽得商马杨迢员外书贺余复除戎曹依旧承旨还缄后因书四十字》,诗云:
“旅寓在江郊,秋山正寂寥。
紫泥虚宠奖,白发已渔樵。
事往凄凉在,时危志气消。
若为将朽质,犹拟杖于朝。
”
《病中初闻复官二首》,其一:
“抽毫连夜侍明光,执鞫三年从省方。
烧玉谩劳曾历试,铄金宁为欠周防。
也知恩泽招谗口,还痛神祗误直肠。
闻道复官翻涕泗,属车何在水茫茫。
”
《新唐书·韩偓传》:
“天祐二年,复召为翰林学士,还故官,偓不敢入朝,挈其族南依王审知而卒。
”
明何乔远《闽书》卷八《方域志·泉州府·南安县·山·葵山》唐翰林承旨韩偓条:
“昭宗既弑,哀宗复召为学士,偓不敢入朝。
”
清吴任臣《十国春秋》卷九十五《韩偓传》:
“昭宗既弑,哀帝复召为学士,还故官,偓不敢入朝。
”
岑仲勉《补僖昭哀三朝翰林学士记》:
“戎曹,兵侍也。
九月得书,则其复召应在是岁之秋。
”46
严耕望《唐仆尚丞郎表》卷十八《辑考六下·尚书兵部侍郎》韩偓条:
“天祐二年秋,复徵为兵侍·知制诰·翰林学士承旨。
辞不拜。
―此再任。
”47
案:
《新唐书》本传所载“天祐二年,复召为翰林学士,还故官”,与偓诗题所述“乙丑九月余复除戎曹依旧承旨”相符。
《闽书》、《十国春秋》记载此事,记年不及《新唐书》确切。
复召之官,为天复元年以后偓所原任之兵部侍郎,而非天复二年以后以李茂贞及宦官怒偓之故所改任之户部侍郎,此点足见复召之用心良苦。
复召之意,必出自朱全忠,或为全忠笼络人心之策略,或与上月白马清流之祸无异,包藏杀机焉,姑可不论;而偓不赴召之志,不可动摇,具见于诗。
《病中初闻复官》第一首尤可注意。
起二谓翰林三年勤劬侍从,三句指历经与李朱抗争之考验,四句指遭贬实以权奸之擅权,非同一般小人诬陷君子之可比,五六述知遇之恩,痛无力救国,结二于昭宗被弑深致哀恸,其不赴召,实取决于此。
吴汝纶评注:
“天祐元年八月,朱全忠弑昭帝,此昭帝被弑后作。
”
陈寅恪批语:
“缪谱谓详诗意为昭宗未弑前作,然‘属车何在’句亦可依吴解。
”48
案:
参读《乙丑岁九月余复除戎曹依旧承旨》,可知《病中初闻复官》亦是天祐二年九月所作,而昭宗被弑于天祐元年八月,故缪谱以为此诗“为昭宗未弑前作”显误。
吴说为是。
自天复四年四月朱全忠劫持昭宗迁洛、改元天祐,尤其八月朱全忠弑昭宗后,韩偓诗用甲子纪年,以表示自己不奉朱全忠现政权正朔。
中国遗民诗人以甲子纪年,而不书现政权年号,以表示不奉其正朔,是陶渊明所开创之传统,韩偓则是此传统第一位继承者。
宋刘克庄《后村诗话新集》卷四云:
“及朱三[全忠]篡弑,[韩]偓羁旅于闽,时王氏割据,诗文只称唐朝官职,与渊明称晋甲子异世同符,余读其集而壮其志。
”
吴汝纶于《乙丑岁九月在萧滩镇驻泊两月忽得商马杨迢员外书贺余复除戎曹依旧承旨还缄后因书四十字》诗后评曰:
“乙丑,天祐二年。
昭宣帝立已二年,年号不改。
韩公不称年号,但纪甲子,此陶公旧例也。
”
案:
刘后村首先指出韩偓晚年诗文只称唐朝官职,与渊明称晋甲子异世同符,吴汝纶则确切指出韩公不称年号,但纪甲子,此陶公旧例,皆有见地。
进一步言之,则此时唐朝年号虽在,但唐已名存实亡,唐政权实际为朱全忠所篡夺,故韩偓诗用甲子纪年,不称年号,以表示自己不奉朱全忠现政权正朔。
后世遗民诗人用甲子纪年,遂形成传统。
自本年起,本谱用干支纪年为主,亦遵偓之意也。
八月,朱全忠召司空图为兵部侍郎,图佯为衰野,坠笏失仪,遂放还山。
《旧唐书》卷二十下《哀帝本纪》天祐二年八月壬寅:
“敕:
‘前太中大夫、尚书兵部侍郎、赐紫金鱼袋司空图,俊造登科,朱紫升籍,既养高以傲代,类移山而钓名。
志乐漱流,心轻食禄。
匪夷匪惠,难居公正之朝;载省载思,当徇幽栖之志。
宜放还中条山。
’”
又卷一百九十下《文苑·司空图传》:
“字表圣,本临淮人。
……咸通十年登进士第。
……昭宗迁洛,鼎欲归梁,柳璨希贼旨,陷害旧族,诏图入朝。
图惧见诛,力疾至洛阳,谒见之日,堕笏失仪,旨趣极野。
璨知不可屈,诏曰[略]。
”
《新唐书》卷一百九十四《卓行·司空图传》:
“昭宗在华,召拜兵部侍郎,以足疾固自乞。
会迁洛阳,柳璨希贼臣意,诛天下才望,助丧王室,诏图入朝,图阳堕笏,趣意野耄。
璨知无意于世,乃听还。
……朱全忠已篡,召为礼部尚书,不起。
”
《通鉴》卷二百六十五天祐二年八月末:
“初,礼部员外郎知制诰司空图弃官居虞乡王官谷(胡注:
王官谷在虞乡县中条山),昭宗屡征之,不起。
柳璨以诏书征之,图惧,诣洛阳入见,阳为衰野,坠笏失仪。
璨乃复下诏,略曰:
‘既养高以傲代,类移山以钓名。
’又曰:
‘匪夷匪惠,难居公正之朝。
可放还山。
’图,临淮人也。
”
《全唐文》卷八百三十柳璨《请黜司空图李敬义奏》:
“近年浮薄相扇,竞趋成风,乃有卧邀轩冕,视王爵如土梗者。
司空图、李敬义三度除官,养望不至,咸宜屏黜,以劝事君者。
”
案:
据《旧唐书》纪及《通鉴》,司空图放还在天祐二年八月壬寅,时昭宗已被弑(在天祐元年八月壬寅)。
《旧唐书》传谓在“昭宗迁洛,鼎欲归梁”时,《新唐书》传述在“会迁洛阳”之后,皆欠确。
应表述为“昭宗被弑后”。
《新唐书》传谓“朱全忠已篡,召为礼部尚书,不起”,《旧唐书》传不载,当为《新唐书》传之误。
十一月,起居郎苏楷驳昭宗谥号、庙号,太常卿张廷范改昭宗庙号曰襄宗。
《旧唐书》卷二十下《哀帝本纪》天祐二年十一月:
“甲午,起居郎苏楷驳昭宗谥号曰:
‘帝王御宇,由理乱以审污隆;宗祀配天,资谥号以定升降。
故臣下君上皆不得而私也。
伏以陛下顺考古道,昭彰至公,既当不讳之朝,宁阻上言之路。
伏以昭宗皇帝睿哲居尊,恭俭垂化,其于善美,孰敢蔽亏。
然而否运莫兴,至理犹郁,遂致四方多事,万乘频迁。
始则阉竖猖狂,受幽辱于东内;终则嫔嫱悖乱,罹夭阏于中闱。
其于易名,宜循考行。
有司先定尊谥曰圣穆景文孝皇帝,庙号昭宗,敢言溢美,似异直书。
按后汉和、安、顺帝,缘非功德,遂改宗称,以允臣下之请。
今郊禋有日,祭祫惟时。
将期允惬列圣之心,更下详议新庙之称。
庶使叶先朝罪己之德,表圣主无私之明。
’楷,礼部尚书循之子,凡劣无艺。
乾宁二年应进士登第后,物论以为滥,昭宗命翰林学士陆、秘书监冯渥覆试黜落,永不许入举场,楷负愧衔怨。
至是,全忠弑逆君上,柳璨陷害朝臣,乃与起居郎罗衮、起居舍人卢鼎连署驳议。
楷目不知书,手仅能执笔,其文罗衮作也。
时政出贼臣,哀帝不能制。
太常卿张廷范改谥曰恭灵庄闵孝皇帝,庙号曰襄宗。
全忠雄猜物鉴,自楷驳谥后,深鄙之,既传代之后,循、楷父子皆斥逐,不令在朝。
丁未,所司改题昭宗神主,辍朝一日。
”
《新唐书》卷十《昭宗本纪》天祐一年八月壬寅:
“明年,起居郎苏楷请更谥‘恭灵庄闵’,庙号襄宗。
至后唐同光初,复故号谥云。
”
《北梦琐言》卷十七:
“昭宗先谥圣穆景文孝皇帝,庙号昭宗,起居郎苏楷等驳议,请改为恭灵庄闵皇帝,庙号襄宗。
苏楷者,礼部尚书苏循之子,乾宁二年应进士。
楷人才寝陋,兼无德行。
昭宗恶其滥进,率先黜落,由是怨望,专幸邦国之灾。
其父循,奸邪附会,无誉于时,故希旨苟进。
梁祖识其险詖,滋不悦,时为敬翔、李振所鄙。
梁祖建号,诏曰:
‘苏楷、高贻休、萧闻礼,皆人才寝陋,不可尘污班行,并停见任,放归田里。
苏循可令致仕。
’河朔人士,目苏楷为衣冠土枭。
”
案:
癸未梁均王龙德三年即后唐同光元年(923年),是年十月,后唐灭梁,复昭宗庙号。
偓卒于此年。
十二月,朱全忠害何太后,杀柳璨、蒋玄晖。
《旧唐书》卷五十二《昭宗积善皇后何氏传》:
“东蜀人。
入侍寿王邸,婉丽多智,特承恩顾,生德王、辉王。
昭宗即位,立为淑妃。
乾宁中,车驾在华州,册为皇后。
国家自乾符已后,盗满天下,妖生九重,宫庙榛芜,奔播不暇。
景福之际,奸臣内侮,后于蒙尘薄狩之中,尝膳御侮,不离左右。
左关、右辅之幸,时事危迫,后消息抚御,终获保全。
自岐下还京,崔胤尽诛黄门宦官,每宣谕宰臣,但令宫嫔来往。
是时国命夺于朱氏,左右前后,皆是汴人,宫中动息,虽纤芥必闻于朱全忠。
宫人常怀惴怵,帝后垂泣相视。
天祐初,全忠逼迁舆驾,东幸洛阳。
其年八月,昭宗遇弑。
翌日,宰相柳璨、独孤损等诈宣皇后令云:
‘帝为宫人害,辉王祚宜升帝位。
’仍尊后为皇太后。
遭罹变故,迫以凶威,宫中哭泣,不敢声闻于外。
明年十二月,全忠将僭位,先行九锡,然后受禅。
全忠牙将蒋玄晖在洛阳宫知枢密,与太常卿张廷范私议云:
‘山西、河北未平,禅代无利,请俟荡定。
’欲有咨谏。
宣徽副使赵殷衡素与张、蒋不协,且欲代知枢密事,因使于梁,诬告云:
‘玄晖私于何太后,相与盟诅,誓复唐室,不欲王受九锡。
’全忠大怒,即日遣使至洛阳,诛玄晖、廷范、柳璨等,太后亦被害于积善宫,又杀宫人阿秋、阿虔,仍废太后为庶人。
”
《通鉴》卷二百六十五天祐二年十二月:
“初,璨陷害朝士过多,全忠亦恶之。
璨与蒋玄晖、张廷范朝夕宴聚,深相结,为全忠谋禅代事。
何太后泣遣宫人阿虔、阿秋达意玄晖,语以他日传禅之后,求子母生全。
王殷、赵殷衡谮玄晖,云‘与柳璨、张廷范于积善堂夜宴,对太后焚香为誓,期兴复唐祚。
’全忠信之,乙未,收玄晖及丰德库使应顼、御厨使朱建武系河南狱;以王殷权知枢密,赵殷衡权判宣徽院事。
……丁酉,…斩蒋玄晖,杖杀应顼、朱建武。
……辛丑,……追削蒋玄晖为凶逆百姓,令河南揭尸于都门外,聚众焚之。
玄晖既死,王殷、赵殷衡又诬玄晖私侍何太后,令阿秋、阿虔通导往来。
己酉,全忠密令殷、殷衡害太后于积善宫,敕追废太后为庶人,阿秋、阿虔皆于殿前扑杀。
”
《北梦琐言》卷十五:
“朱全忠先以蒋玄晖为枢密使,伺帝动静。
积庆何太后以昭宗见害之后,常恐不保旦夕,曾使宫人阿秋面召玄晖属戒,所乞它日传禅之后,保全子母性命。
言发,无不涕零。
先是,全忠速要传禅,召玄晖到汴州,责以太迟。
玄晖以传禅先须封国,授九锡之命,俟次第行之。
全忠怒曰:
‘我不要九锡,看作天子否。
’玄晖归奔洛阳,与宰相商量,为赵殷衡诬谮云:
‘与太后交通,欲延唐祚。
’乃令殷衡逼杀太后及宫人,而诛蒋玄晖。
时人冤之。
赵殷衡后改姓孔名循,亦莫知其实是何姓,仕后唐明宗为宣徽使,出为许昌、沧州两镇。
时人知其狡谲倾险,莫不惮之。
”
丙寅唐昭宣帝天祐三年(906年)六十五岁
二月,偓已在抚州(今江西抚州西)。
承刺史危全讽接待,有《丙寅二月二十二日抚州如归馆雨中有怀诸朝客》、《和王舍人抚州饮席赠韦司空》诗。
案:
王舍人,当为丁卯天祐四年黄滔《丈六金身碑》所述“中书舍人琅琊王公涤”,亦即偓《手简十一帖》第六帖“况承舍人亦与正郎旧知闻,必切于施分”之“舍人”(详丁卯天祐四年谱)。
王涤与偓,为同时入闽避乱者。
抚州韦司空,指抚州刺史危全讽49。
三月二十七日,自抚州往南城县。
有诗纪行:
《三月二十七日自抚州往南城县舟行见指水蔷薇因有是作》。
起云:
“江中春雨波浪肥。
”状江波奇绝。
结谓:
“酒逸吟狂轻宇宙。
”具见此行兴致。
案:
南城(今江西南城东南)乃偓入闽经过江西之最后一站。
此时淮南镇杨行密据有北起淮水南岸、南至虔州(今江西赣江市)之地,偓年来所历之袁州、萧滩镇、抚州、南城,皆属行密辖内。
本集中不见与之交往,盖以旅客身份暂过其地故也。
又,偓自抚州往南城,舟行之水为盱水(今盱江),为逆水而行。
秋(至迟九月之前),到福州(今福建福州)。
本集《荔枝三首》题下自注:
“丙寅年秋,到福州。
自此后并福州作。
”《无题》诗序:
“丙寅年九月,在福建寓止。
”
案:
偓自南城至福州,当取道邵武(今福建邵武),自邵武取水道邵武溪(今富屯溪)、入建阳溪(今闽江),至福州。
此二段水路,皆顺流而下。
《荔枝三首》又见于康熙十一年《南安县志》卷十八《艺文志》,题下小字注:
“感前朝事,寓南安作。
”似无所据。
主于黄滔家。
清吴任臣《十国春秋》卷九十《闽一·太祖世家》:
“酷好礼下土,唐公卿子弟多依以仕宦。
时四方窃据,又拓四门学以教闽中秀士。
招来海中蛮裔商贾,资用以饶。
有劝其称帝者,太祖曰:
‘我宁为开门节度使,不作闭门天子也。
’”
又云:
“后唐同光三年[925年],王薨,谥曰忠懿。
宋开宝七年,吴越国王以其旧第为忠懿王庙,钱昱《忠懿王庙碑》云:
‘怀尊贤之志,宏爱客之道,四方名士,万里咸来,至有蓬莱谪仙,鸳鸯旧侣,或因官而往返者,或假途而借去者,尽赴筑金之礼,皆归簪瑁之行。
其馀草泽搜罗,鱼车待遇者,固不可胜纪,此得以称善招纳矣。
’”
《十国春秋》卷九十五《闽六·黄滔传》:
“滔字文江,泉州甫田人。
唐乾宁二年,崔宁知贡举,得及第进士张贻宪等二十五人,昭宗覆试于武德殿,黜落者甚众,而滔被留。
光化中,除四门博士。
天复元年,受太祖辟,以监察御史里行充威武军节度推官。
旋使钱塘,与罗隐相得甚欢。
梁时强藩多僭位称帝,太祖据有全闽,而终其身为节将者,滔规正有力焉。
中州名士避地来闽,若韩偓、李洵数十辈,悉主于滔。
”
案:
此时闽中犹奉天祐年号,王审知终其身为节将,能礼贤,地方安宁。
此皆偓寓闽之基本条件也。
九月,前东都度支院苏暐以沦落诗稿授偓,遂整理之。
《无题》诗序:
“丙寅年九月,在福建寓止,有前东都度支院苏暐端公,挈余沦落诗稿见授。
中得《无题》一首,因追味旧作,缺忘甚多,唯第二第四首仿佛可记,其第三首才得数句而已。
今亦依次编之,以俟他时偶获本。
”
偓整理《香奁集》,当在此时。
案:
《无题》诗编入《香奁集》,且序云“今亦依次编之”,玩语气,似先已编次《香奁集》矣。
《玉山樵人香奁集》序:
“大盗入关,缃帙都坠。
迁徙不常厥居,求生草莽之中,岂复以吟讽为意。
或天涯逢旧识,或避地遇故人,醉咏之暇,时及拙唱。
自尔鸠集,复得百篇,不忍弃捐,随时编录。
”
案:
偓南迁以来,流寓湖南江西,时逢故人,每得旧章,及至福州,所得渐夥,生活粗安,遂整理成集矣。
《香奁集》今存之数,正与序言百篇相符,盖犹原貌也。
秋天以后,在福州作《荔枝三首》(题下自注:
“丙寅年秋,到福州。
自此后并福州作”)、《寄上兄长》、《宝剑》、《登南神光寺塔院》、《两贤》、《再思》、《有瞩》、《秋深闲兴》、《故都》、《梦仙》、《赠吴颠师》、《送人弃官入道》诸诗。
此诸诗,本集中编于《三月二十七日自抚州往南城县》之后,《感事三十四韵》(题下自注:
“丁卯已后”)之前,第一题题下自注“自此后并福州作”,编次显然犹存其旧。
《韩翰林集》中编次大抵亦如是。
《荔技三首》,秋初至福州时作,极称美荔枝。
闽中风物,予偓第一印象颇佳。
其三:
“巧裁霞片裹神浆,崖蜜天然有异香。
应是仙人金掌露,结成冰入蒨罗裳。
”
《寄上兄长》:
“两地支离路八千,襟怀凄怆鬓苍然。
乱来未必长团聚(一作聚),其奈而今更长年。
”
岑仲勉《唐集质疑·韩偓南依记》:
“寰宇记一百:
福州至长安七千二百九十五里。
路八千岂指其原居京兆欤?
”50
案:
偓兄仪已于前年以忤朱全忠贬棣州司马,两地非指福州、长安,故岑说未必符合诗意。
今据《元和郡县图志》卷二十九:
“福州,西北至上都五千二百九十里。
”(《通典》卷一百八十二州郡二长乐郡:
“福州去西京五千七百三十里。
”略同。
)《元和郡县图志》卷十七河北道:
“棣州,西南至上都二千二百九十里。
”然则棣州、福州去长安相加约八千里,“两地支离路八千”,殆指棣州、福州两地支离于长安故居共八千里欤?
偓弃官南迁三年,至此稍安,故系念乃兄如此也。
偓此时当劝兄入闽避乱。
仪此后不久去世,其孤子由偓抚养(参己巳年谱述《手简十一帖》第二帖)。
《登南神光寺塔院》:
“无奈离肠易九回,强摅怀抱立高台。
中华地向城边尽,外国云从岛上来。
四序有花长见雨,一冬无雪却闻雷。
日宫紫气生冠冕,试望扶桑病眼开。
”
案:
此诗极写福州地望气候之殊异,皆中原未有之新境界。
偓“平生溺奇境”(诗题语),宜心态诗境今得开拓如此。
此诗又见康熙十一年《南安县志》卷十八《艺文志》,题为:
《钓龙台》,题下小字注:
“在九日山”。
本年,复召还故官(此是朱全忠之第二次复召),偓仍不赴。
有诗云:
“岂独鸱夷解归去,五湖渔艇且餔糟。
”
明何乔远《闽书》卷八《方域志·泉州府·南安县·山·葵山》唐翰林承旨韩偓条:
“昭宗既弑,哀宗复召为学士,偓不敢入朝。
挈族依王审知,寄居南安。
三年,复有前命,偓复辞,为诗曰:
‘岂独鸱夷解归去,五湖渔艇且餔糟。
’是年,朱全忠篡唐为梁。
”
《十国春秋》卷九十五《韩偓传》:
“天祐三年,复有前命,偓又辞,为诗曰:
‘岂独鸱夷解归去,五湖渔艇且餔糟。
’”
案:
天祐三年复召月份不详,参证下列偓《两贤》、《再思》二诗,当在本年至福州之后。
又,天祐三年复召之事,及“岂独鸱夷解归去,五湖渔艇且餔糟”之诗,《十国春秋·韩偓传》所载,其史源盖出自明何乔远《闽书》。
但《闽书》谓“是年朱全忠篡唐为梁”则误,朱全忠篡唐是在明年。
又,“岂独鸱夷”二句为逸句,此诗全章已佚。
当明万历四十一年何乔远撰成《闽书》时,此诗全章当犹存在。
《两贤》:
“卖卜严将卖饼孙,两贤高趣恐难伦。
而今若有逃名者,应被口流呼俗人。
”
《再思》后半云:
“但保行藏天是证,莫矜纤巧鬼难欺。
近来更得穷经力,好事临行亦再思。
”
案:
此二诗显系有为而作。
前首之“逃名”,后首之“但保行藏”,及“好事临行亦再思”,殆即指复召仍不赴。
不然,即指王审知欲用偓为官。
朝命既一再不赴,审知倘有意用之,又安能从命耶?
《故都》:
“故都遥望草萋萋,上帝深疑亦自迷。
塞雁已侵池禦宿,宫鸦犹恋女墙啼。
天涯烈士空垂涕,地下强魂必噬脐。
掩鼻计成终不觉,冯驩无路斅鸣鸡。
”
陈寅恪批语:
“详见旧唐书一百七十七崔慎由附胤传及旧唐书奸臣列传第一百四十八下崔胤传。
胤本与朱全忠表里相结,卒倾唐室,而胤亦为全忠所杀,韩公曾为胤宾僚,故以冯驩自况。
”又云:
“寅恪案:
‘掩鼻计’者,即郑元规之谋及传胤欲挟帝幸荆襄之说,于全忠之类是也。
”51
案:
前年天祐元年朱全忠劫昭宗迁都洛阳,毁长安宫室百司民舍为丘墟,并弑昭宗于洛阳,诗题《故都》,实哀唐之亡。
前半想象长安毁弃之荒凉,极天荒地老之悲。
“天涯烈士”自谓,“地下强魂”指崔胤,胤召全忠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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