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子建《原始风景》原文赏读.doc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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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子建《原始风景》原文赏读
迟子建《原始风景》原文赏读
引子
当我想为那块土地写点什么的时候,我才明白胜任这项事情多么困难。
许多的往事和生活像鱼骨一样鲠在喉咙里,使我分外难受——我不知道自己应该把它吐掉好还是吞下去好。
当我放下笔来,我走在异乡的街头,在黄昏时刻,看着混沌的夕阳下喧闹的市场和如潮的人流,我心底有一种说不出的失落感。
我背离遥远的故土,来到五光十色的大都市,我寻求的究竟是什么?
真正的阳光和空气离我的生活越来越远,它们远远地隐居幕后,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成为我身后的背景,而我则被这背景给推到前台。
我站在舞台上,我的面前是庞大的观众,他们等待我表演生存的悲剧或者喜剧。
可我那一时刻献给观众的唯有无言的沉默和无边的苍凉。
我十分恐惧那些我熟悉的景色。
那些森林、原野、河流、野花、松鼠、小鸟,会有一天远远脱离我的记忆,而真的成为我身后的背景,成为死灭的图案,成为没有声音的语言。
那时或许我连哭声也不会有了,一切会在静无声息的死亡中隐遁踪迹,那么,我的声音将奇异地苍老和寒冷。
上部 发生在灰色庄园里的故事
世界在那里显现出它浑厚的广阔性,每一个人的活动区域都非常之大。
长大以后,我离开那里,向往我居住的房屋和房屋周围的场景时,心中总是想,是我那时的孱弱幼小感觉它格外之大呢,还是它生就的壮阔包容、融化了我?
它就是我梦想中的庄园,现实中的庄园,灰色的庄园。
它从早晨过渡到中午,然后再从中午穿过下午,到达傍晚、深入到子夜时分,它每一时刻的风貌都幻化出一片灿烂而朦胧的灰色:
日光下的浅灰、月光下的深灰……
我的故事因为这灰色的笼罩,而显得有些忧郁,有些亮堂了。
你先看看我们的庄园主吧。
外祖父
他是这房屋的建造者,是菜园的开荒者,是我曾祖父的挖墓人。
他在我们家中以活人的姿态出现的人群中,地位是至高无上的。
他年轻的时候是什么样子,我们没有办法饱览了,因为他在年轻的时候从来没有能力和心情去照过相。
幸而他活下来了,否则,他连一张遗像都不会留下来。
那么,对他年轻时代相貌的揣测,除了去问那些曾经在那一时期熟识他、并且也活下来的人之外,只能凭借自己的想象去体味了。
我曾经问过我的姥姥,问我姥爷年轻时是否非常漂亮。
她对这个问题总是闪烁其词,有点像当小偷的人遇见了警察的盘问,使人多少怀疑她是否真的伴随过姥爷的青年时代。
按我的想象,把他复原到年轻时候,他一定是高大、健壮、智慧、豪侠的一条硬铮铮的汉子。
不然,他一生的经历就不至于那么丰富。
我和他的关系在我童年中一直是淡漠的。
他从来不抱我,甚至连我的头都不曾摸过一下。
他那双异常粗大的手掌是否也揉搓过女人的秀发,我不敢设想。
他有些冰冷,可他却和姥姥在一起的共同生活当中创造了六个孩子——活生生的孩子——他多了不起!
如果要追溯他的往事那的确是一件十分让人苦恼的事情。
我童年时只是听过他的星星点点的故事,这些故事很少是从他自己口中得知的。
长大以后,我开始动笔写作之后,曾经去故乡访问那些阅历丰富的老人。
这些老人在见了我之后,几乎都用同样的口吻打发我说:
“还是去问你姥爷吧,他这辈子经历的才多呢!
”
我只好望着这些老人脸上的迟暮的表情和一生的苍茫发呆。
那么,我怎么让他开口呢?
他喜欢喝酒,他绝对不会醉,他的理智和节制几乎是第一流的,你没法指望他酒后吐真言。
你如果想在一个晚饭后的黄昏陪着他散步,走出我们的房屋,沿着那条小路,一直走到黑龙江岸,看着暮色中银灰色的江水和寒澈的江波,在这种气氛中你想帮助他复原一些他生命之河中的往事,他的思维绝对不会逆流。
他的思维在这个时刻会跳跃起来,朝前走去,向我布置明天午饭的内容或者是推测最近的天气情况。
有一次他见我坐在窗前想心事,就带着一种同情心朝我走来,问我:
“你写的东西都是真事吗?
”我告诉他不全是。
他又问我,“那你是胡编了?
”我说起码要有点影子。
他莫名其妙地哑笑了一声,说:
“你除了这个,不能再干别的?
”我说至少现在不行,现在我还喜欢。
“你是不是在犯愁缺故事了?
”他说。
“是的。
”我夸张道,“我连饭也不想吃。
”
我垂下头。
我知道暮色此刻笼罩我的脸庞会使我看上去十分忧郁。
我希望他能意识到这一点,希望他真的能可怜可怜我想知道他的往事的那种强烈欲望。
他挨近我,蹲下身来,声音就像荒凉的风声一样一阵阵地吹在我耳畔了。
“你看到气象站的房子了吗?
”他说。
我仰起头来,遥远的气象站的白房子那时看上去极像一只银灰的鸽子在大地上觅食。
我向他点点头。
“你知道气象站没建之前那里是什么吗?
”我摇摇头。
“那里原来是一个日本人建的大医院。
”
我的回忆在这一时刻亮了一下,我想起,母亲的确向我描述过一个日本人建的大医院的情况。
那时候童年的母亲总愿意到医院附近去捡药瓶,母亲说她小的时候最喜欢玩药瓶,说那个医院非常漂亮、气派、干净,她在以后再也没有见过这样的医院。
我一直认为那是沾染了她童年怀旧情绪的浪漫的回忆。
“哦,我似乎听妈妈讲过,那个医院后来被一场大水冲跑了。
”
“那时的窑子是什么样的?
”我问。
“一共有十几个房间的白房子。
睡房在楼上,楼下是做买卖交易的,开窑子的老鸨兼营着别的生意。
老鸨一见来了人,就先用茶水伺候上,然后……”
“怎么样……”
“你不要打听这个了,这个不能写。
”
“那么,去逛窑子的都是些什么人呢?
”
“那些淘金的、没老婆的、老婆不在身边的,啥样的都有。
”
“那时是否有不去逛窑子的呢?
”
“男人没几个能熬住的,但也有不去的,不去的……”
那么,我还有什么理由去让一个老人为我的故事的形成而再一次地经历叙述的痛苦呢?
从那天开始,我不再追寻他对往事的回忆。
我愿意看着他以沉默的表情面对日出日落,以无言的深沉对待辽阔的田野和我们居住的灰色的房屋。
我曾经注意到他蜷缩在墙角时对着在墙缝边匍匐的蜘蛛时眼睛所闪烁着的莹莹水色,你会觉得音乐就在那个时刻产生了。
那是红色在中国大地上发疯弥漫的十年当中的最初岁月。
据我母亲叙述,那个时候他们在每顿饭即将开始时都要敬祝三遍“万寿无疆”,然后才会吃饭。
秋天的某一个日子的午饭是金黄色的,母亲在饥饿的祝愿声中听到了门外响起一大片混乱的脚步声。
很快,姥爷被七八个人给揪到了乡政府。
他们告诉他,他被撤职了,因为他的弟弟投奔“苏修”去了。
我至今认为疼痛是一种力量,是使一个人早熟的催化剂你可以在疼痛中感觉到周围的世界在发生着变化,你再看日月星辰时就会懂得了存在者的忧伤。
那么,当我写下上述文字时,我绝对不是想让人们对我那一次挨打产生一种同情,我只是想再一次地在麻木的生活中重温一次美的疼痛,为此我感谢姥爷,感谢他能给我写下这些文字的勇气。
白夜
夏至前后的夜晚生动得让人无法入睡。
你在子夜时分才会感觉到天空的亮色变得稍稍迟钝一些,但只是一两个小时的迟钝,绝对不会超过三四个小时,黎明的鸡血红又热辣辣地在东方散发出奔放的晨光了。
你完全可以在晚上八九点钟的时候去球场上打球,可以在菜园中精耕细作。
那段日子里我们始终被光明所拥有着,我们对光明的感觉到了怀疑世界上是否还会有黑暗的程度。
你去江边或者去田野,完全可以不必计较时间,你可以在上午睡觉,而在晚上开始工作。
因为太阳在那时候通常是晚上六七点钟才落山。
我们在那段时光里几乎天天都在盼望着极光的出现,那种盼望一点也不焦灼,一点都不心慌意乱,显得十分沉静和自信。
我们总是想,它就要来了……于是我们就仿佛看到了许多条光带在山间或是天空一侧像绰约的野花一样开放的姿态,仿佛看到了我们的房屋在极光来临时受到了隆重的加冕——它披着粉红色的纱丽,害着羞,不肯去上出嫁的马车,那时我们就感觉出自己是睡在红房子里。
那种日子里我们极其害怕雨水,雨水一来,我们要看极光的愿望就仿佛成了一种多余的要求。
因为雨水尽管把天空洗得很干净,可是它相对地淹灭了一些实在而美丽的事物出现的机会,就好像一件华丽的衣衫被扔进洗衣桶中我们看不到它真实的面貌,看到的大多是银色的泡沫。
那个时候谁想要泡沫看呢?
我们当然要诚心以待地静候极光那妩媚的笑容了。
白夜像我年幼的粉红色的脚趾,我实在舍不得在它身上穿上任何一只鞋子,我情愿光着脚丫从房屋跑到江边,再从江边跑到岸上的黄豆地里去听鸟声。
如果说一对夫妻拥有六个孩子不算稠密的话,那么当这六个孩子成长起来,各自组成了新鲜的家庭,又重新回来时,那么这个家族就会像蜂房一样热闹。
我姥姥家就是这样。
在这些姨和舅当中,我最喜欢我二姨。
她是六个姊妹中性格最为开朗而且长得也非常漂亮的一个。
我记忆中的她是鹅蛋脸,一双眼睛像牛郎织女星一样散发着与众不同的光彩,她的下巴的左方靠近嘴角的地方有一颗黑痣。
她很能干,洗衣、做饭、裁剪、缝纫,样样都拿得起。
她一回来总喜欢逗我玩,因为她没有孩子——至今仍然没有亲生的孩子。
她离姥姥家比较近,所以也是回来得最勤的。
我刚来的时候,母亲和我姥姥一直有让我给她当女儿的共同愿望。
因为我上有姐姐,下有弟弟,我们家庭中不要我也可称得上儿女双全。
母亲把我留在姥姥家后回家的第二天晚上,我二姨就带着许多糖果来看我了。
她一进了院子我们就听到她的笑声和狗对她的欢迎声了。
她进了房屋后像找宝一样寻找我,她称我为“小大人”。
“小大人,你过来,让二姨亲亲。
”
我犹豫的时候,姥姥已经像推磨一样地把我推到二姨面前,二姨就抱着我的头像啃萝卜一样地清脆地亲我的脸。
每次我都会感觉到她头发里的香味。
她喜欢洗头,而且不用香皂,只喜好清水,但清水不知怎么的就单单给她的头发里留下了香味。
所以在以后的生活中几乎不是她的热情和亲昵吸引我走向她,而纯粹是因为她头发里那种梦呓般的香味。
“小大人,二姨背你上俺家去睡缎子被。
”
“我不去。
”我说,“缎子被有啥好睡的。
”
“滑溜溜,像电光一样,它能给你挠痒痒。
”二姨说。
“我不想在这里睡。
”我哭着,“我要回姥姥家。
”
“今天晚上不行了,太黑了,外面有大马猴,等天亮了再送你回。
”
“不,我要姥姥。
”我仍然哭。
我仍然犯罪似的深刻地记忆着那个夜晚,我趴在二姨夫背上,由他背着我,二姨跟在后面打着手电,那天没有月亮。
我们走过许多田地和房屋,脚步声引起许多狗连绵不断的叫声。
一段一段的小路互相衔接着,弯弯曲曲地通向姥姥家,那条路好像很长很长。
我们到达姥姥家大门口的时候,我已经闻到了二姨夫身上散发出的热乎乎的汗味了,他显然因为背我而累得精疲力竭,一路上他和二姨没有任何一句话,二姨和他也没有任何一句话。
我姥姥被唤醒后起来开门,一见他们送我回来,心下一酸,忍不住叹息着说:
“这么不省心的孩子,唉,谁稀罕呢?
”
“到底不是亲生的啊。
”我二姨这时候忽然很绝望地说出这句话,然后她放声大哭起来,我姥姥也跟着哭起来,直哭到我也跟着哭起来的时候她们才罢休。
我现在一想起这件事情心中就极不安宁,我太任性了,假如时光可以倒流,我多希望我能重新回到二姨的房子,和她一起睡一夜,闻闻她头发里的香味,可惜这一切已经过去了。
现在二姨已经收养了两个孩子,都是女孩,一个如我一般的年龄,听说快要出嫁了,与二姨处得还好,另一个女孩还很小,大约今年才是上学的年龄吧。
二姨辛辛苦苦地操持着这个家,从她最近寄来的照片看,她显得苍老了,但是笑容却依旧宁静。
这么重要的情况难道我姥姥不知道吗?
二姨病成这个样子我们谁还想吃饭?
我听完后一边哭一边跑着穿过菜园,当我从菜园中猝不及防地跑出来时,正与在院子中觅食的小鸡雏相遇,我的一只脚踩死了一个柔软的小生命,可我顾不上这些了,我跑回房屋,姥姥正往饭桌上端菜。
我抓着她的围裙切切地说:
“姥姥你快去看看吧,我二姨出血了,她要被疼死了!
”
姥姥和围在饭桌旁的亲戚们像被捣了老窝的蜜蜂一样一轰而起,纷纷跑出房屋,这时候我二姨却从容地从菜园迎着我们走来。
尽管这是一场虚惊,但当时我的确被吓了一跳,而且这种恐惧一直像阴魂一样萦绕着我,我惧怕血。
我十五岁的那年夏天,当我看到第一缕生命的流泉从我体内鲜红地流出来时,我的眼前马上闪现出二姨脸上的痛苦的表情,那种痛苦不知是什么时候已经注入我的生命,我感到异常疼痛。
我现在才悟到我的痛苦源自我二姨,她当年的表情留给我的印象像刀斧凿过的痕迹一样清晰,我无法逃脱疼痛的笼罩了,但我并不为此忧伤,因为它叫我永远真实地记忆着一个人,记忆着一个女人在这块土地上所有的痛苦和怅惘。
渔汛
“棒打狍子瓢舀鱼”,是我们那里流传的一句话。
它向我们诉说着那里过去的富饶。
据说你走进森林就可以看到成群的狍子像一片树木一样林立其间,你操起一根木棒就可以打死一个——它将使你烤狍子肉的黄火徐徐燃烧起来。
那么鱼呢?
姥爷他们那一辈的人回忆起来总爱说,拿一把舀子,随便地站在某一处江段,你尽管弯下腰,那么你就会打捞起活蹦乱跳的鱼来,这种说法令我多少次馋涎欲滴。
可惜,我没有赶上那个自然富庶得让人无限神往的时代,我赶上了这个时代的尾部,即便如此,尾巴上亮晶晶的鳞光足以勾起我的乐趣和情致了。
“倔头,你先起来,看你姥姥做啥好吃的了。
”
“馋嘴梆子。
”我嘟哝着穿衣穿裤,然后蹬上鞋跑到外屋,在热气腾腾的锅灶前观察早饭的情节,然后我再跑回西屋,告诉她,“煎鱼、炖鱼、鱼汤……”
“鱼儿——吃饭了!
”姥姥又在喊她。
“吃了饭上大江去换你爸。
”姥姥说。
“我不去,那么冷。
”
“那你看家,我去了。
”
“你要去把倔头也带上。
”她说。
“我碍着你的眼了?
”我不满地问她。
“没碍我的眼,小姨是让你去江上跟姥姥学逮鱼。
”
“逮你。
”我说。
那一次小姨回来赶上了渔汛,渔汛也成就了她的婚姻。
那个时候仓房中堆着的鱼是绝对吃不完的,不管你采取什么方式去吃,到春天时它们肯定还有剩余的,所以我姥姥和姥爷合计一番后就决定卖掉一部分。
金色草垛
收完土豆之后我们的秋收劳动就做了一大半,我们把土豆下到房屋中的地窖里,然后准备歇息几天了。
我姥姥说:
“姥姥带你去二姨家住几天吧。
”
我听到这惊人的喜讯后就去柜子中找我的衣裳。
我想穿那件绿格子上衣,它是二姨给我买的,平素里姥姥不准我穿它,说怕把这么金贵的衣裳穿糟了。
我们是午饭后出发的,由于姥姥是裹足,路上又碰到几个熟人说话耽搁了一些,所以到达二姨家时已经是黄昏了。
姥姥暗自埋怨来的时辰不巧,好像单单是为了赶人家的饭碗似的。
王姥他们果然在围着桌子吃晚饭,王姥坐在正位,很富态的样子,手里正托着一碗粥,她见了我姥姥之后大叫着“亲家——”然后赶忙放下碗来拍打我和姥姥身上的灰尘。
“累了吧?
”“不累。
”姥姥笑着说,“小秀呢?
”姥姥见二姨不在场,就问她。
“王成他娘死了,秀儿帮着发丧去了。
”王姥说。
“唉,上个月王成他娘还去粮店打油呢,怎么一上秋就没了?
”姥姥叹息着。
“这个岁数了,还不是有了今天没明天?
”王姥倒是开明。
我们吃过晚饭后王姥和姥姥就关在一间骨尸匣一样的黑房间里去嘀嘀咕咕地讲话去了。
她们的嘀咕声听起来像鸡下蛋一样可笑。
我无事可做,不禁思念起家中的黄狗。
“《西游记》。
”她憨憨地说,“我已经看到一百四十三页了。
”
“你认字吗?
”我问她。
“我不认字怎么能看到一百四十三页!
”她气呼呼地说。
傻娥犯病了。
那一个晚上大家都在陪她,谁也没睡好。
她发烧,脸色红艳得像烧透了的钢材,我姥姥不时地用白眼仁瞟我:
你犯了罪,你知罪不——她的眼睛似乎这样责备我。
可我心里却觉得受了莫大的委屈,我并没有说傻娥什么她却犯了病,她怎么这么娇气?
第二天早晨傻娥的病就好了,她显得精神饱满,好像一切都不曾发生,而姥姥和王姥却疲惫不堪,吃饭时似乎连捧饭碗的力气都没有了,而我则因为二姨的不在和无端地闯了祸而有些想家。
整整一个上午我躲在菜园中不敢出来。
我用一把小铁锹挖蚯蚓,然后把这些蚯蚓装到一个白色的铁皮盒子中预备着去喂鸡。
当我看到秋日的太阳白花花地游动到中天的时候,我听见我的肚子发出隐隐约约、胆胆怯怯的咕咕声了,这声音像雏鸟哑涩的歌喉一样紧张。
“叫我姨。
”她直起腰,把我挖的蚯蚓全都给倒在土里,我眼巴巴地看着一个上午的粉红色的果实条理清晰地像穿针一样地扎进土里,我气愤得没有喊她“姨”。
“你不喊,我就要扒你的裤子了。
”她气汹汹地说。
“你敢!
”我说,“你娘就站在门边呢!
”
“娥——”王姥循声疾步走来,“你又在干什么?
你快撒了手!
”
“我不!
她怎么一天三顿天天跟着吃?
”傻娥说这话时带着哭腔。
“她是你小辈的,你让着点!
”王姥劝道。
“她自己有家,她不去她家吃,她非要跟我们家吃!
”傻娥松开手,哭了。
吃那顿午饭时我一直垂着头,我不敢看傻娥盯着我饭碗的表情,我像偷了人家东西似的心惊胆战。
我在使用筷子时尽量变得斯文一些,菜不敢多挟,饭也不敢多吃。
那张饭桌简直像供桌一样肃穆庄严,而所有的食物都是供品,我每吃一口都好像在冒犯祖宗。
我的敏感、自尊、隐忍的性格的形成不能不说与这件事有某种微妙关系。
午饭之后我逃到菜园忍不住哭泣起来。
二姨不在,一切都没有生气。
我不知送葬的队伍是否已经出发,姥姥所说的两三天的时间是不是个虚数。
这次出来玩的确没有任何快感,我厌烦王姥家的鸡,甚至觉得她家栏里的猪的吞食声也丑陋无比,厕所也小里小气的,没有任何顺眼的地方。
我便想这样的地方生出傻子是难免的。
傻娥又一次朝菜园中走来。
这次她手里举着一把水灵灵的青葱和一个白面馒头,她走到我身边后粗声粗气地说:
“给你吃。
”
我向后退了一步。
“你不吃,我又要扒你的裤子了。
”她说。
我接过葱和馒头,她的脸上就浮现出了梦魇般的笑容,她说:
“我领你去后园子的草垛。
”
“不下去了。
”她说,“我教你念书。
”
她把那本不太厚的薄册子打开,我看见纸页上有许多古色古香的图案和一排排蝇头般大小的毛笔字。
她念道:
“纸有五色,紫白红黄,千日丹红,颜色淡妆……”她念着,得意洋洋地抬头看着我,问,“我念得好听吗?
”
“好听。
”我说。
“那你怎么不跟着念?
”她问。
“纸有五色,紫白红黄……”我马上重复,她笑了。
我们走回房屋的时候二姨已经回来了。
她因为刚送过葬,所以从眼睛上还可以看到鲜艳的眼泪的痕迹。
王姥他们一见了傻娥眼睛几乎都亮了一下,我意识到有什么事情要降临到傻娥身上了。
果然,王姥拉着傻娥的手说:
“娥儿,你知道王成他娘没了吗?
”
“听嫂子说了。
”傻娥低低说着,把脸转向我二姨。
“你是个好心人,娥儿,王成他娘去了,留下兄弟几人可怜得要命,你能不能帮着他们去做饭?
”二姨说。
“行。
”傻娥回答。
当天晚上傻娥就吵闹着挽个红色的包袱皮裹着她的几件衣裳朝王成家去了。
我们一致要送送她,她执意不肯,她说她认得那条路。
夜晚的秋色令人迷惘,我看不见傻娥脸上真实的表情,只听得见她的呼吸声和容纳了她呼吸声的苍茫夜色。
我们目送着她远去,她的身影消失在遥远的视线中。
第二天早饭一过,姥姥就带着我回家了。
我们依然走来时的路线,我依然看到了来时见到的那些陈旧的景致。
被收割了的麦地上有鸡觅食的影子,太阳像车轮一样滚滚向前,依然有熟人在同姥姥打招呼,我们的脚印一行行地被抛在身后。
回家之后我常常想起傻娥,想念那个后菜园中秋日的草垛,我真想去看看她。
不久冬天就来了,冬天来了雪也就来了,一场又一场的雪花把我们搞得晕天晕地的。
一个落雪的傍晚,姥姥从邻居家串门回来,兴奋地告诉我说,傻娥肚子里有东西了,傻娥自从去了王成家后再也没有犯过病。
姥姥计算了下日子说,明年的秋天就可以带着我去给傻娥下奶去了。
这么说,傻娥果真受孕于秋天的金色的草垛,而又要分娩于此了,想到这点我觉得无限神秘。
如今,她的孩子已经长大了,是个男孩。
她的身体格外健壮,能够吃苦。
那年我去看她的时候她正在给酸菜缸注水,她见了我之后现出极其困惑陌生的表情,她仿佛在费力地回忆什么,但她终究没能回忆起来,她似乎已经忘记了那个消逝的秋天和那个金色的草垛。
她能够彻底地遗忘什么简直太幸福了,我祝她长寿。
下部 方圆百里
春天
这个季节给我的最深刻的印象是一个女人坐在风中淘米的姿态。
我重归那个布满黄沙的院落的时候,这个女人正坐在一棵山丁子树下窸窸窣窣地淘米。
那个时候风吹过树叶,树叶也爆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树好像也在帮着这个女人淘米。
我的母亲宁静地存在于这个小镇的两间房屋和一个院落中。
她的周围环绕着锅台、瓦盆、水缸、针线、男人,以及春天的雨水。
我的回归又为她的生活所环绕着的东西添了一项内容。
我们居住着一幢板夹泥房屋当中的两间,因而我家的大门朝南洞开,而居于东头和西头的两户人家,却可以把大门开向日出和日落的方向,他们的院落也相对比我们的大。
我母亲在阳光下淘米的时候另外两户的女主人也在淘米。
淘米声响成一片也就像一股春天的风声了,我站在这股奇异芬芳的风中看着白花花的米汤像乳汁一样四溢。
住在我家东头的邻居是一个寡妇。
她的丈夫死于春天最初的日子。
我见到她的时候她坐在春天腰部的天气中给她的孩子们洗衣服。
她头上的孝已经不见了,她的面色看起来并非那种经历了巨大创痛的土黄色,而是一种隐隐的微微的粉红色。
她面部最杰出的部位是鼻子,鼻子挺拔高耸,给人一种高高在上的孤傲的感觉。
我站在她面前的时候她停了停手中的活。
她说我比过去长高了,但还是不见长肉,照样一个瘦猴的模样。
听她的口气,她好像十分熟悉我的过去。
接着她问我是乘船回来的,还是乘车回来的?
我说是坐船来的。
她便问船长的胡子大不大?
我说我不知道哪个人是船长,但我在甲板上看见过一个手持望远镜的大胡子的男人。
她笑了笑说那他一定是船长。
我问她你认识船长?
她摇摇头。
我喜欢和她在一起。
她的故事非常多,她能从天上的月亮讲到地上的蛤蟆,从河里的鱼讲到岸上的石头。
她还喜欢喝酒,一喝上酒她的鼻尖就炎热起来,那上面缀着大大小小的圆溜溜的汗珠,像天光一样飘飘曳曳地闪烁。
她的那个最大的男孩子对她的脸色和笑声好像极为不平。
每当她从儿子的脸上看出了厌恶她的表情,她便以哭声来拯救自己。
她的哭声像歌声一样婉转悠扬,那里面夹杂着一句半句的哭诉,像配乐诗朗诵一样,我常常听得笑出声来。
她是一个力气很大的女人,母亲淘米的声音是沙沙的,而她淘米的声音却是哗啦啦的,她的手劲仿佛要把米给碾碎了。
她对春天有着一种原始的由衷的热爱,她喜欢这个季节馈赠于她的全部野菜。
我们的小镇像一只古色古香的坛子一样封存着许多逝去的春天的沉香。
你如果把它打开,会看到许多融化为深红色的散发着吓人幽香的花泥,它们是许多古老的春天的永恒的叹息。
这悠久的叹息像圣诞节的雪花一样总让人产生一种幻觉——春天该安排在哪一个日子。
那个寡妇的淘米声又像牛车一样吱扭扭地走向我的耳畔,我惦记着她竹筐里没吃完的那些野菜,所以就飞快地投奔她家的院子。
她告诉我,晚饭之后她要把母猪赶出去配种,所以她现在要把晚饭弄得简单些,野菜不打算吃了,去下屋的缸里捞一些咸菜拌拌吃。
我失落地说:
“不吃野菜就不吃吧,可是我想去看给母猪配种。
”
“小女孩家家的,不要去了。
”她说。
“配种不好看吗?
”我惴惴地问。
“难看——难看极了!
”她忽然间哈哈地大笑起来,笑得我有些发毛,她兴奋得难以自持地又说,“好看。
”
我实在不明白她何以这么神经质地颠三倒四地说胡话,想必配种是一件极有意思的事吧。
所以晚饭的炊烟将熄的时候我一听见她吆喝母猪出栏的声音就扔了饭碗猴急地跟着她走。
她赶着那头情绪亢奋的白猪,在前面忽东忽西地走着,我和她的几个孩子则像跟屁虫一样紧紧尾随着。
路过很多人家门口的时候偶尔见一两个人的影子闪一下,影子绝不说话,似乎都懂得一个寡妇在这时候赶一头母猪出去做什么。
等到天色灰蒙蒙的时候,我终于见到了我想看到的奥妙,一头黑猪与一头白猪相碰撞的剪影。
白猪像一块风化了亿万年的坚硬的花岗岩底座,在它的上面屹立着一座黑色的山峰,看起来奇峰突起。
当我们赶着母猪回来时星星已经先后出现了。
母猪走得很慢,样子显得很疲倦。
女主人说到了腊月有雪的时候,它就会生下一窝猪崽来。
我听见这话的时候觉得很累,觉得跑了一次冤枉路,并没有看到什么特别让人醒神的事情。
她见我不语,便又捡起那些陈芝麻烂谷子般的老话题,问我回来坐的是否是船,我恹恹地答“船”。
又问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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