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恨水经典文学纸醉金迷第二部一夕殷勤下.doc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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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恨水经典文学纸醉金迷第二部一夕殷勤下
纸醉金迷-第二部-一夕殷勤-下
张恨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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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乐不可支
第十一回极度兴奋以后
第十二回一张支票
第十三回谦恭下士
第十四回忍耐心情
第十五回破家之始
第十六回胜利之夜
第十七回弃旧迎新
第十八回挤兑
第十回乐不可支
陶伯笙也是一位在社会上来往钻动的人,尤其是这七年抗战的时候,社会上的人心,变得完全自私。
只要是便于自私的,可以六亲不认。
他夹着一个大皮包,终日在这种自私自利的人群里跑,什么人物行动,他看不出来?
魏太太这两天在范家穿房入户,已不是一位赌友所应有的态度。
再看看范宝华的言行举止,也就很不寻常,在这两方面一对照,这就大可明了了。
这时听到魏端本说太太发了一个小财,觉得这语病就大了。
照说,听了这话,应当反问人家一句,而且人家特意把话提了出来,也有引人反问的意味。
不反问,也显着有意装聋卖哑了。
他脑筋里接连的转了几个念头,他已很明白当如何答复这个问题,这就笑道:
"今天早上的日报,一定是很好的销路,谁不愿意听到黄金涨价的消息呀。
"
魏端本笑道:
"那也不见得吧?
没有买金子的人,他要知道这涨价的消息干什么?
老实说,我看到这消息,心里就十分的不痛快。
眼睁睁地看到人家平地发财,我丝毫捞不着,有点不服气。
尤其是这抗战期间,我们当公务员的,千辛万苦,为国家撑着大后方这个政治机构,虽没有到前方去冲锋陷阵,可是躲在防空洞里,还不免抱着公事皮包,也算尽其力之所能为了。
商人……"他一口气地说下来,说到商人这两个字,觉得这问题已转到了陶伯笙本人身上,大清早的怎好对人嘲骂?
立刻转了话锋笑道:
"其实这也是不可理解的事,我既讨厌黄金涨价的消息,为什么我还巴巴的爬起来就拿报看呢?
这就叫过屠门而大嚼,虽不得肉,聊以快意了。
老兄衣冠整齐,似乎已经早起来了,也是过屠门吗?
"
陶伯笙笑道:
"我的确要大嚼一顿,倒不是过屠门。
"魏端本倒无意问他什么大嚼,手里捧了那张报纸,自向屋子里走,口里自言自语地道:
"像陶伯笙这样的小游击商人听说黄金涨了价,都兴奋之至,别个大商人就不用说了。
怪不得他一早起来就有一顿大嚼。
"
魏太太睡在床上,当他们在冷酒店里说着黄金价目的时候,她就醒了。
睁眼见丈夫捧了报纸进来,这就突然地坐了起来,笑道:
"黄金果然涨到三万五了吗?
"魏端本笑道:
"一点不错。
你看这事,我应当怎么办?
"他右手将报递给太太,左手在头上连连的乱搔一阵。
魏太太找着那段新闻,匆匆地看了一遍,披衣下床,向魏先生微笑着道:
"你这个书呆子,还在这里发什么痴,你应该快点去见你那贵科长,看他表示着什么态度?
趁着他还在高兴的时候,你要和他谈什么条件,也许他乐于接受。
这就叫打铁趁热,你懂是不懂?
"说着,伸手轻轻地拍了他两下肩膀。
魏端本想着也是,看了报上的消息,是买了金子的人,谁也得高兴一下。
在科长高兴的时候,话是好说的,于是匆忙着打水洗了一把脸。
太太发财找机会的心,似乎比他还要热烈;他在这里洗脸,她却在旁边送香皂,送牙膏,不断地伺候着。
魏先生还没有把脸洗完,魏太太就端了一盏新泡的茶送过来。
她还怕茶太热了,魏先生喝着烫口,另将一只空杯子,把茶倒来倒去,两个杯子来回的冲倒了十几次,将茶斟得温热了,递给丈夫。
笑道:
"喝吧。
喝了就走,我还等着你的好消息哩。
"说着又把那顶半旧的呢帽子交给他。
魏端本戴起帽子,太太又将皮包塞到手上。
魏端本虽感到太太有些催促的意思,反正那也是青年女子发财心急吧。
他说了声等好消息吧,就转身向外了。
但在他将出房门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看,却见太太抬起手臂来看过手表,又把手表送到耳边听听。
现着有什么时间性的事要办一样,心里不免带上一些奇怪的意味出门而去。
魏太太并不觉丈夫有什么惊异之处,洗脸水盆放在五屉柜上,水还没有倒去呢,就支起桌上的镜了来,多多的在脸上抹着香皂,然后低头伸到脸盆去洗脸。
这和平常将把湿毛巾随便抹了抹嘴唇和眼睛大为相反。
她左手按住了盆沿,右手托住带水的手巾,在脸上抹了十几下。
自己也料着洗得够干净,将手巾拧干,把脸上水渍擦干,手巾捏成一团,向桌上一扔。
立刻把她制服男子时的武器,如雪花膏、粉扑、胭脂、唇膏等等,全数由抽屉内取出来,放在镜子边。
尽管心里是恨不得一步就踏出大门去的,但是这化妆的功夫,却不肯草草,先在脸上抹匀了雪花膏,再将粉扑子满脸轻轻抹上香粉,尤其是鼻子两边,这是粉不容易扑匀的所在,她对着镜子从容地按上了几遍。
在镜子里看得粉是扑匀了,这才将胭脂盒里铜钱大的小胭脂扑儿,在腮脸上转着圈儿,慢慢的去涂画着。
她有两只口红,一只深红的,一只淡红的,她对面前这两只口红,踌躇着选择了很久,最后选择了那深红的,在嘴唇上仔细地而又浓厚地涂抹着。
涂抹完了,还用右手的中指,在嘴唇上轻轻地画匀。
每一下都正对了镜子工作,让嘴唇和脸的赤白界限非常的清楚,最后一次,是画眉毛了,在抽屉里找出先生工作用的铅笔,在眉毛上来回的画了十几道,将眉梢画得长长的。
一切都化妆完毕,对镜子再看看,这还感到怕有不周全之处,把桌上那个湿手巾团儿拿起,将中指卷着一点儿手巾边缘,把眼睛的双眼皮细细的抹去粉渍。
这样,双眼皮就格外的分明了。
脸上的工作完了,才去把生发油瓶子取过来,很不惜牺牲的,在左手心里倒下了满掌的油。
然后放下瓶子,两手心分盛着油,向烫的头发上涂抹着,其次是弯腰对了镜子,取过梳子,把头发从头到尾梳理。
尤其是烫发的尾梢,这是表现美丽的所在,左手梳着,右手托着,让它每个乌云卷儿非常的蓬松而又不乱。
这个修理头面的工作,她总耗费了三十分钟,然而她还觉得是过于匆忙的。
把五屉柜上那些征服男子的重武器,全部送回到抽屉,以后她还拿起桌上的镜子照过两次,她感到时间是不许可再拖延了。
立刻把挂在墙上的那件花绸长夹袍穿上。
这是她不无遗憾的事,无论到哪里去作客,就是这件衣服,见过三面的人,就要让自己的容光减色了,但这没有办法,就是有钱临时去做也来不及。
她踌躇了一会,夹上大衣和皮包,又照了一下镜子。
皮鞋今天先换上的,因为自己有这个毛病,常常是因匆促地出门,忘记了换皮鞋,有时走出门很多路,复又回来换上皮鞋,这次有意纠正这个错误,所以先把皮鞋穿上了。
这时走出了门,正要雇人力车,可是低头看到自己这双皮鞋,却是灰土蒙着的,还走回了屋子去,要整理一下。
急忙中又找不到擦皮鞋的东西,就把桌上那湿手巾团拿起,将紫色皮子洗干净了,也就放出了一阵红光,她这算满意了,带三分高兴,七分焦急,雇人力车子,就奔向她的目的地而去。
她坐上车上,还两次抬起手腕上的表来看了看时刻,距心里头的八点钟仅仅只过十分钟,觉着是没有多大问题,这就取出手皮包里的小粉镜对着脸上照了两次。
车子到了目的地门口,就是大广东馆子。
她付出车钱,赶快地走进食堂,但到了食堂门口,就把脚步放缓了。
她眼光很快的,向满茶座横扫了一遍。
早就看到范宝华和陶李二位坐在茶座上大吃大喝。
只看范的脸上那收不住的笑容,就知道他心里是太高兴了,但她虽是看到,却不向他们座位上走去。
故意地远远绕开正中若干座位,走向食堂的角落里去。
范宝华看到,突然由座位上站起来,手里拿着筷子,连连地招了几下手笑道:
"请这边坐。
"魏太太向他点了两点头,依然在座位上坐下。
范宝华见她不肯过来,也就只有自行坐下了,但他那双眼睛,却直向这边探望着。
约莫有十分钟,见她那位子上还只是一个人,便笑道:
"老陶,你过去看看,她若是自用早点,就请她过来坐吧。
你是她老邻居,一请就会来的。
"说着,又伸手将陶伯笙推了两下。
陶伯笙对于这事,自然是感到有些不大方便,可是今天的范老板,非比等闲,已是拥有七百两黄金的家翁了,便带着笑容走向魏太太座位上去。
果然不辱使命,人家就让他邀着同走过来了。
范宝华见她走来,便已起身相迎。
她到了座位前,并不坐下,扶了椅靠站定,因笑道:
"让我作个小东吧。
"
范宝华道:
"谁作东都没有关系,请坐下吧,魏太太不等什么人吗?
"她笑道:
"我今天起早出来买点东西,路过门口,顺便来吃些早点。
"陶伯笙道:
"那就更不客气了,我都愿意替范先生代邀你这位贵客。
"
范宝华三个指头夹住了纸烟,抿着嘴吸了一口,然后喷着烟笑道:
"你那下面几句话,我替你说了吧,范先生买金子发了财了。
哈哈!
"魏太太还是不肯坐下,向他脸上瞟了一眼,见他眉飞色舞,喷出来的烟,像一支箭似的,向面前直射出去,便是这烟,好像都带了一股子劲。
因笑道:
"可不是吗!
一夜之间,一两金子就赚一万五千元,千把两金子这要赚多少钱?
"
范宝华站起来连连地点了头笑道:
"请坐请坐!
要吃点什么?
"说着,将桌子外的椅子,向外轻轻拖开了几寸路,笑道:
"只管坐下来吃,反正我不请客也不行。
"魏太太带了几分踌躇的样子,缓缓地坐了下来。
陶伯笙就斟了一杯茶,送到她面前来放着。
魏太太欠了一欠身子,因笑道:
"陶先生也是这样客气。
"陶伯笙笑道:
"你别瞧不起我,我也打算请客。
因为我多少也赚了一点钱吧?
"他说着,抿了一支烟在嘴里划着火柴,将烟点上。
当他划火柴的动作肘,手指像上足了发条的机件,摆动得非常的有力。
魏太太抿了嘴笑着,没有作声。
范宝华笑道:
"真的,老陶也弄了几两,小有赚头。
就是他……"说着,伸手拍了两拍李步祥的肩膀,笑道:
"他也不会放过这个很好的机会呀。
"李步祥今天的确也在高兴之中,他右手举了筷子,夹着一个大鸡肉包子,左手端了一杯热菜,一面喝着茶,一面吃点心,那脸上的笑容,不住的将肌肉挤得颤动,自是十分的高兴,便向他微微地点着头道:
"那么,李老板也可以请客。
"李步祥正将那大鸡肉包子满口的含着,没有了说话的机会,翻着大眼望了她,只是笑。
魏太太在应酬过了陶李二人几句话之后,没有话说,将桌子角上放的两份日报拿起来看着。
范先生再三地请她吃点心,她只提起筷子,夹了一块荸荠糕,将四个门牙,一丝丝地咬着咽下。
吃完了那块荸荠糕,放下筷子,又拿起报来看着。
陶伯笙偷眼看看范先生的颜色,透着十分的踌躇,便立刻站起来道:
"今天上午,我还应当出去忙上一阵。
老李,怎么样?
我们一路走走吧。
"李步祥口里还在咀嚼着东西,拿了一张擦筷子的纸片,抹了几下嘴,两手按住了桌沿,缓缓地站了起来,笑道:
"走?
好,我们就走。
"魏太太并不作声,向两个瞟了一眼。
范宝华道:
"你们要去发财,我也不能拦着。
请吧。
"他说时,并不起身,抬起手来,向他们连挥了两挥。
李步祥并没有理会到陶伯笙叫他走是什么意思,现在范宝华也叫他走,他就料着这里面必定有什么缘故,也就把挂在柱子上的帽子摘下,向大家点了个头,笑道:
"我走了,我走了!
"他说着话,只是倒退着向外走。
他没有理会到身后的椅子,给绊住了腿,人向旁边一歪,几乎倒了下去。
幸是旁边有一根柱子,伸手一撑,把身子撑住了。
魏太太看到,只是抿嘴笑着,立刻掏出手帕来捂住嘴。
范宝华笑道:
"走好一点,别犯了脑充血。
赚几个钱,吃一点,穿一点,享受享受,别拿去吃药。
"李步祥红着那张胖脸,微微地笑着,手捧着帽子连连地作了几个揖,也就抢着走开了。
陶伯笙向二人也是笑着一点头,然后走去。
魏太太对李步祥那些笨重举动,倒没什么介意,看到陶伯笙走去的一笑,心里却是一动。
他们走了,她端起一杯茶来,慢慢地抿着。
范宝华在她对面望着,见她今天满面红光,低声笑道:
"你大概知道我发了个小财了。
"魏太太道:
"怎么是小财?
是大大的一注财喜吧。
"范宝华道:
"我也情愿发笔大财。
发了大财,我当然也要……也要……也要帮你一个大忙。
"他说到最后一句,声音就非常的低微。
魏太太倒不去追问他下面是一句什么话,却伸了手向他道:
"给我一支烟吸吸吧。
"
范宝华托着烟盒子送到她面前去,让她取过一支,然后取回烟盒子去,掏打火机,将火焰打出来了,送到她面前来,给她将烟点上。
笑道:
"我和你说句实话,的确,这次我可以赚到一千多万。
我若是好好地运用一下,不但现在日子好过,就是将来国家胜利了,回到江苏去安家立业,也没有什么问题了。
"魏太太手肘拐撑了桌子沿,两手指夹了纸烟,放到嘴唇里抿着,慢慢地向外喷着,乌眼珠一转,向他微笑着道:
"你的确是有办法,这年头是有钱人的世界,不,自古以来,就是有钱的人有办法了。
"
范宝华对于她这样感慨而又像钦佩的话,突然而来,实在有些莫名其妙。
因笑道:
"我们找个地方去玩玩好吗?
我为了这票生意,足足紧张了三天三夜,现在事情算是大功告成。
我得好好地休息一下了。
我有很多的话,想对你说说,你能和我一路走吗?
"魏太太对他脸上张望了一下,微笑道:
"我们有什么问题需要商量的吗?
还要特地找个地方谈谈!
"
范宝华取一支烟卷吸着,烟卷抿在嘴唇里,他按着了打火机,正待点火,却又把打火机盖上,同时,烟卷也取了下来,横放在桌上。
他的手臂,和这烟卷,取了一个姿势,两手横抱着,平放了在桌沿上,身子半伏在手臂上,两只眼睛的光线,差不多对起来,全射在面前两碟点上。
似乎呆定着在想个什么问题。
这样想了四五分钟,然后向她笑道:
"我们有许多地方很对劲。
假如你愿和我长期合作的话,我愿把我将来的计划,详细地和你谈一谈。
"魏太太淡淡地一笑,她并没有说话,但她的眼珠向范先生一转,似乎在这个动作里面,表示了一点轻视的意味。
范宝华笑道:
"田小姐,你以为我这是信口胡诌的话?
"魏太太提起茶壶来,向杯子里斟着茶,似乎她心里,笑得有些乐不可支,手里那茶壶,被她斟得有些颤动。
放下茶壶,端起茶杯,靠了嘴唇,慢慢儿地呷着,她的视线,由茶杯沿上射过来,射到范先生脸上。
在他的脸上,似乎隐隐地刻下了两行字:
我有金子七百两,我有法币两千多万。
在民国三十四年春间,对于一位拥有两千多万资财的人,那还是不可不加以尊重的。
便放下杯子来向他笑道:
"我不是说了吗?
有钱的人,总是有办法的,你现在是个财翁了,要做什么计划的话,那还不是要什么有什么,怎么会是胡诌?
不过你那有钱的人的复员计划,说给我们这没有钱的人听着,那不是让我增加为难吗?
我不愿和你谈。
"
范宝华虽听了她拒绝的话,可是看她的脸色,还是笑嘻嘻的,便说:
"日久见人心,那就将来再谈吧。
不过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今天罗家有个热闹场面,我已经被邀参加,你也去一个,好不好?
"魏太太道:
"赌钱的人,听到了有场面,不会拒绝参加的。
不过你们今天这个场面,是庆功宴,我姓魏的有什么资格参加呢?
"
范宝华道:
"倒不一定是庆功,不讨一部分人确是有点高兴。
你要去参加,那没有什么关系,我和你垫一批资本。
"她微笑着望了他道:
"你和我垫资本?
垫多少?
我赢了,当然可以还你,我若是输了呢?
"
范宝华笑道:
"我们的事,那还不好说吗?
我决不骗你,先付现,以为凭证。
"说着,在西服口袋里,各处搜罗了一阵,搜出大小八叠钞票,除了留下两小叠外,其余一把捏着,都放到魏太太面前,笑道:
"你看这作风如何?
"魏太太真也没得话说了,嘻嘻地一笑。
范宝华道:
"罗家大概预备了一顿午饭,我们是上午去,黄昏以前回到重庆来。
"魏太太道:
"那不行,家里的事,一点没有安排,这个时候,就要过江,那又得牺牲一天的整工夫。
"范宝华笑道:
"这是推诿之词吧?
以往你出来赌钱,还不是赌到半夜里回家,那个时候,你怎么不说是牺牲一整天的工夫呢?
"魏太太向他望着,笑了一笑。
范宝华道:
"你也没得可说的了。
那么,我们马上就过江去吧。
"说着,掏出钱来,竟自会帐。
他原来放在魏太太面前的那六叠钞票,却像没有其事,竟自站起来向柱子上去取下帽子来,向头上戴着。
魏太太却依然坐着不动,还是提起茶壶来,向杯子里斟上一杯茶,笑着把肩膀颤动了几下。
范宝华走着离开了座位几步,就半偏了身子,两手环抱在胸前,斜伸了一只脚,对她看着。
魏太太慢条斯理地站了起来,好像是很不经意的样子,把桌上放的那几叠钞票拿着,又很不经意地拿在手上。
范宝华笑道:
"你收起来吧。
这是第一批,我也希望你只要这第一批。
万一不够,我还可以给你补充起来。
"魏太太笑道:
"你怎么打坏我的彩头,我要挂印封金了。
"她借着这封金的一个名词,立刻打开皮包来,把几叠钞票向里面塞着,然后慢慢地走出座位来。
范宝华看到她走来了,就站着不动,让她在前面走。
等她走过去了,然后在后面紧紧地跟着。
走出了馆子大门口,魏太太站在路边,两头望了一望。
范宝华道:
"今天我们两人合作,也许可以大获胜利,而且今天在场的几位战将,我把他们的脾气,也摸得很熟。
趁着这两天的运气还不错,我们来一回锦上添花,好不好?
"魏太太抿了嘴微笑,对他看看。
范宝华道:
"的确的,今天这场赌,我们一定可以捞他一笔,别回家了,我给你雇车吧。
"她又在街两头张望了一下,因道:
"别雇车了,我先走,在南岸码头上等你。
"
范宝华喜欢得肩膀扛起了两下,眯住了双眼向她笑问道:
"你说这话是真的?
"魏太太将嘴一撇,低声道:
"我现在不是让你控制住了。
我要撒谎,也不敢向你撒谎呀!
"她虽是低着声音的,可是她的语尾,非常的沉着,好像很有气。
说毕,她扭身就走了。
范宝华站着没动,看了她的去路,确是走向船码头,这就自言自语的道:
"我控制你?
黄金控制你。
有黄金,不怕你不跟我走,黄金黄金,我有黄金!
"
第十一回极度兴奋以后
二十分钟后,范宝华也追到了轮渡的趸船上。
魏太太手捧一张报纸,正坐在休息的长凳上看着呢。
范宝华因她不抬头,就挨着她在长板凳上坐下。
魏太太还是看着报的,头并不动,只转了乌眼珠向他瞟上一眼。
不过虽是瞟上一眼,可是她的面孔上,却推出一种不可遏止的笑意。
范宝华低声笑道:
"我们过了江,再看情形,也许今天不回来。
"魏太太对这个探问,并没有加以考虑,放下报来,回答了他三个字:
"那不成。
"范宝华碰了她这个钉子,却不敢多说,只是微笑。
这是上午九点多钟,到了下午九点多钟,他们依然是由这趸船,踏上码头。
去时,彼此兴奋的情形还带了两三分的羞涩。
回来的时候,这羞涩的情形就没有了,两人觉得很热,而且彼此也觉得很有钱,看到江岸边停放着登码头的轿子,也不问价钱,各人找着一乘,就坐上去了。
上了码头之后,魏太太的路线还有二三百级坡子要爬,她依然是在轿子里。
范先生已是人力车路,就下了轿子了。
因站在马路上叫道:
"不要忘记,明天等你吃晚饭。
"魏太太在轿子上答应着去了。
范宝华一头高兴地回家,吴嫂在楼下堂屋里迎着笑道:
"今天又是一整天,早上七点多钟出去,晚上九点多回来。
你还要买金子?
"范宝华道:
"除了买金子,难道我就没有别的事吗?
"他一面说着,一面上楼,到了房间里,横着向床上一倒,叹了一口气道:
"真累!
"
吴嫂早是随着跟进来了,在床沿下弯下腰去,在床底下摸出一双拖鞋来,放在他脚下,然后给他解着鞋带子,把那双皮鞋给脱下来。
将拖鞋套在他脚尖上,在他腿上轻轻拍了两下,笑道:
"伺候主人是我的事。
主人发了财,就没得我的事了。
"范宝华笑道:
"我替你说了,二两金子,二两金子!
"吴嫂道:
"我也不是一定是啥金子银子,只要有点良心就要得咯。
"范宝华道:
"我良心怎么样了?
"
吴嫂已站起来了,退后两步,靠了桌子角站定,将衣袋里带了针线的一只袜底子低头缝着。
因道:
"你看吗?
都是女人吗。
有的女人,你那样子招待,有的女人,还要伺候你。
"范宝华哈哈一笑地坐了起来,因道:
"不必吃那飞醋,虽然现在我认识了一位田小姐,她是我的朋友,我们过往的时间是受着限制的。
你是替我看守老营的人,到底还是在一处的时候多。
"
吴嫂道:
"朗个是田小姐,她不是魏太太吗?
"范宝华道:
"还是叫她田小姐的好。
"吴嫂把脸沉了下来道:
"管她啥子小姐,我不招闲(如沪语阿拉勿关),我过两天就要回去,你格外(另外也)请人吧。
"范宝华笑道:
"你要回去,你不要金子了吗?
"吴嫂嘴一撇道:
"好稀奇!
二两金子吗!
哼!
好稀奇。
"说时,她还将头点上了两点,表示了那轻视的样子。
这个动作,可让范先生不大高兴,便也沉下了脸色道:
"你这是什么话,你是我雇的佣人,无论什么关系,佣人总是佣人,主人总是主人,你作佣人的,还能干涉到我作主人的交女朋友不成?
你要回去,你就回去吧。
我姓范的就是不受人家的挟制。
我花这样大的工价,你怕我雇不到老妈子。
"吴嫂什么话也不能说,立刻两行眼泪,成对儿地串珠儿似的由脸腮上滚了下来。
范宝华走到桌子边,将手一拍桌子道:
"你尽管走,你明天就和我走。
岂有此理。
"说着,踏了拖鞋下楼去了。
吴嫂依然呆站在桌子角边。
她低头想着,又抬起头来对这楼房四周全看了一看,她心里随了这眼光想着:
这样好的屋子,可以由一个女佣人随便地处置。
看了床后叠的七八口皮箱,心里又想着,这些箱子,虽是主人的,可是钥匙却在自己身上,爱开哪个箱子,就开哪个箱子。
这岂是平常一个老妈子所能得到的权利?
至于待遇,那更不用说,吃是和主人一样,甚至主人不在家,把预备给主人吃的先给吃了,而主人反是吃剩的。
穿的衣服呢?
重庆当老妈子,尽管多是年轻的,但也未必能穿绸着缎。
最摩登的女仆装束,是浅蓝的阴丹士林大褂,与杏黄皮鞋。
这样的大褂,新旧有四件,而皮鞋也有两双。
工薪呢,初来的时候,是几十元一月,随了物价增涨,已经将明码涨到一万,这在重庆根本还是骇人听闻的事,而且主人也没有限制过这个数目,随时可以多拿。
尤其是最近答应的给二两金子,这种恩惠,又是哪里可以找得到的呢?
辞工不干,还是另外去找主人呢?
还是回家呢?
另找主人,决找不到这样一位有家庭没有太太的主人。
回家?
除了每天吃红苕稀饭而外,还要陪伴着那位黄泥巴腿的丈夫,看惯了这些西装革履的人物,再去和这路人物周旋,那滋味还是人能忍受的吗?
她越想她就越感到胆怯,不论怎么样也不能是自动辞工的了。
辞工是不能辞工,但是刚才一番做作,却把主人得罪了。
手上拿了那只袜底子,绽上了针线,却是移动不得。
这样呆站着,总有十来分钟,她终于是想明白了。
这就把袜底子揣在身上。
溜到厨房里去,舀了一盆水洗过脸,然后提着一壶开水,向客堂里走来。
范先生是架了腿坐在仿沙发的藤椅上。
口里衔了一支纸烟,两手环抱在胸前,脸子板着一点笑容都没有。
吴嫂忍住胸口那份气岔,和悦了脸色,向他道:
"先生,要不要泡茶?
"范宝华道:
"你随便吧。
"吴嫂手提了壶,呆站着有三四分钟,然后用很和缓的声音问道:
"先生,你还生我的气吗?
我们是可怜的人吗!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也就硬了,两包眼泪水在眼睛里转着,大有滚出来的意味。
范宝华觉得对她这种人示威,也没有多大的意思,这就笑着向她一挥手道:
"去吧去吧。
算了,我也犯不上和你一般见识。
"吴嫂一手提着壶,一手揉着眼睛走向厨房里去了。
范宝华依然坐着在抽烟,却淡笑了一笑,自言自语地道:
"对于这种不识抬举的东西,决不能不给她一点下马威。
"就在这时,李步祥由天井里走进来,向客堂门缝里伸了一伸头,这又立刻把头缩了回去。
范宝华一偏头看到他的影子,重声问道:
"老李,什么事这样鬼鬼祟祟的。
"他走了进来,兀自东张西望,同时,捏了手绢擦着头上的汗。
然后向范宝华笑道:
"我走进大门就看到你闷坐在这里生气,而且你又在骂人不识抬举。
"范宝华笑道:
"难道你是不识抬举的人?
为什么我说这话你要疑心?
"李步祥坐在他对面椅子上,一面擦汗,一面笑道:
"也许我有这么一点。
你猜怎么着,今天一天,我坐立不安。
我到你家里来过两次你都不在家。
"
范宝华道:
"你有什么要紧的事,要和我商量吗?
"李步祥抬起手来搔搔头发道:
"你的金子是定到三百两了,可是黄金定单,还在万利银行呢。
这黄金能说是你已拿到手了吗?
你没有拿到手,你答应给我的五两,那也是一场空吧?
"范宝华道:
"那要什么紧,我给他的钱,他已经入帐。
"李步祥道:
"银行里收人家的款子,哪有不入帐之理?
他给你写的是三百两黄金呢?
还是六百万法币?
"范宝华道:
"银行里还没有黄金存户吧?
"李步祥道:
"那么,他们应当开一张收据,写明收到法币六百万元,代为存储黄金三百两。
你现在分明是在往来户上存下一笔钱,你开支票,他兑给你现钞就是了,他为什么要给你黄金?
若给你黄金的话,一两金子,他就现赔一万五,三百两金子,赔上四百五十万。
他开银行,有那赔钱的瘾吗?
"
范宝华吸着纸烟,沉默的听他说话。
他两个指头夹了烟支放在嘴唇里,越听是越失去了吸烟的知觉。
李步祥说完了,他偏着头想了一想,因道:
"那不会吧?
何经理是极熟的朋友,那不至于吧?
"李步祥道:
"我是今天下午和老陶坐土茶馆,前前后后一讨论,把你的事就想出头绪来了。
那万利银行的经理,他有那闲工夫,和别人买金子,让人家赚钱,他倒是白瞪着两眼,天下有这样的事吗?
开银行的人,一分利息,也会在帐上写得清清楚楚,我不相信他肯把这样一笔大买卖,拱手让人。
"
范宝华将手指头向烟碟子里弹着烟灰,因道:
"哟!
你越说越来劲,还抖起文来了。
你说不出这样文雅的话,这一定是老陶说我把这笔财喜拱手让人。
"李步祥咧开了厚嘴唇的大嘴,嘻嘻地笑着。
范宝华背了两手在屋子里踱来踱去。
然后顿一顿脚道:
"这事果然有点漏洞。
我是财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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