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赖和汉诗初探
賴和漢詩初探
一、前言
∙
賴和(一八九四一九四三)是台灣文學發展史上新舊過渡期的人物,以其才華並充分掌握社會脈動,開創了台灣新文學的原型,成為日據時代台灣文學抗議精神的代表性作家,生前即已博得「台灣新文學之父」的美譽。
賴和能詩,在友朋之間,甚見有名。
應社同仁楊雲鵬在賴和逝世之後的〈哭懶雲社兄〉一詩中,起筆即言︰「詩名醫德有公評,腸斷騎箕返玉京」(註一);社友陳虛谷亦以詩聞名,更曾充分肯定賴和的文學成就,虛谷云︰
∙
∙賴和生於唐朝則可留名唐詩選;生於現代中國則可媲美魯迅。
(註二)
對於賴和的新舊文學皆稱譽備至。
然則賴和生前漢詩,僅零星發表〈劉銘傳兩首〉、〈秋日豋高感懷四首〉、〈懷友〉、〈秋日豋高偶感〉(以上,一九二二年);〈文天祥〉、〈最新聲律啟蒙〉(以上,一九二三年);阿芙蓉(一九二四年)。
一九二五年八月發表第一篇隨筆〈無題〉之後,即熱衷於新文學創作;直至一九三六年始再發表漢詩〈寒夜〉、〈苦雨〉、〈田園雜詩〉、〈新竹枝歌〉;一九四O年黃洪炎(可軒)編〈瀛海詩集〉,收錄〈晚霽〉、〈過苑裡街〉、〈寒夜〉……等十四首,發表數量相當有限。
一九七○年五月應社出版《應社詩薈》,始輯錄〈懶雲詩存〉,總題共九十三首。
日據時代連雅堂整理的《台灣詩乘》,戰後台灣省文獻會出版的《台灣詩錄》、《台灣詩錄拾遺》、《廣台灣詩乘》……等俱未收錄賴和漢詩;博、碩士論文,如廖雪蘭的《台灣詩史》(註三),處理及日據時代,亦未提及賴和、陳虛谷……等新知識分子之漢詩;許俊雅的《台灣寫實詩作之抗日精神》(註四)則僅簡略取證。
凡此種種,皆說明受過日本教育的台灣知識社群之漢詩研究,是個猶待開發的領域。
由於七○年代以來的台灣文學研究,以新文學為重點,談論賴和新文學成就的作品甚多,賴和紀念館編《賴和研究資料彙編》上下兩卌,李篤恭編《磺溪一完人》相繼於一九九四年出版,大體總結了賴和新文學的成績;一九九四年六月筆者經由手稿輯錄,出版《賴和漢詩初編》,始將賴和的漢詩做了初步清理。
在此之前,以賴和漢詩為研究對象的論文,僅見花村〈從舊詩詞起家的台灣新文學之父---賴和〉(註五)、薛順雄〈賴和舊俗文學作品的時代意義〉(註六)……等少數論文,兩文俱有見解,唯限於資料,不免有所遺憾。
施懿琳〈從《應社詩薈》看日據中晚期彰化詩人的時代關懷〉(註七),雖論及賴和漢詩,但主要側重於應社詩人的時代關懷。
本文以整理賴和漢詩的心得,提出一些看法,然而限於所學背景,論詩實力有未逮,不足之處,猶待日後補正。
二、詩路歷程
《賴和漢詩初編》係為紀念賴和誕生百年慶而編,筆者在整理詩稿時,為了顧及系統,稍做分類,序言中云︰
初編以〈論詩〉為卷首,是賴和對詩簡明的見解,亦可視為詩人之序詩;另分六卷,第一、二卷感懷詩、詠物詩居多,儘量兼顧寫作年代;第三卷較雜,稍做歸類,無法顧及年代;第四卷酬贈詩;第五卷行旅詩;第六卷記事詩、詠古詩。
(註八)
如此分類,大抵而言,綱目較為清楚,但無法充分顧及寫作先後順序。
事實上,各稿本之間,詩作屢見重覆、修改,亦無法完全判定寫作年代。
要做好作品繫年,尚須經過仔細比較、研究。
1.小逸堂
賴和接受漢學始於一九○七年春天,時年十四歲,入設於彰化南壇(南山寺)側之小逸堂,拜師黃倬其(黃漢)先生,奠定了漢文的基礎。
十五歲尚未正式學詩之前,寫作第一首漢詩〈題畫扇〉,詩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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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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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草迴環處,
白鷺自成群。
赤日天當午,
青空一片雲。
此首詩作應屬於平起首句不押韻定式︰
平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
(用韻)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
(用韻)首句應是平平平仄仄,但賴和卻寫成仄仄平平仄,誤,他日後附記︰
此首作於明治四十一年夏,時年十五矣。
雖然尚未學詩,端午前由先生賜輪,白雲幾點,乃題此首,實學詩之第一作。
因起聯平仄失調,思欲竄改,更無將著筆,故記之。
大正三年正月十八日(註九)。
然而此詩既是處女作,有紀念之意義,賴和仍慎重收錄下來。
值得注意的是向來論者皆謂賴和不署日本年號,唯在此附言中,明記「明治四十一年」(一九○八年)、「大正三年」(一九一四年),說明賴和年輕時代,畢竟是身為日本國籍的台灣人。
在一九二三年十二月治警事件之後,飲酒一詩中云︰「我生不幸為俘囚,豈關種族他人優」以前,並非那麼堅持不署日本年號;他在古月吟社亦有日本人詩友如永島、井野邊(見賀年詩、寄古月吟社諸先生);在一九一六年的環翠樓送別一詩中,更有台、日相融的精采描繪︰
一生瀟灑寄園林,愛酒又兼愛苦吟。
環翠今宵同諷詠,定軍他日共豋臨。
白沙猶有鴻泥跡,古月何如龍井深。
我替松梅愁不了,倚欄獨賞歲寒心。
酒興詩情老更饒,追隨曾與破無聊。
日台差別吟中撤,汝我猜疑飲次消。
肆口未聞清虜罵,闊肩不似國民驕。
(自註︰日人指驕矜之態曰闊肩。
)缽聲此夕敲殘後,萬里相思入暮潮。
從詩裡,可以充分感受不同種族的詩人,在詩宴中因平等而和睦相處;於廈門博愛醫院時亦與擔任會計工作之書記高芋春吉、看護婦竹內靜江甚友善(見〈送高芋會計卸職歸台〉、〈回想〉、〈猶是嬌癡〉)(註十);廈門歸來之後,有時亦不免感觸云道︰「文章聲譽吾無分,枉作皇朝聖世民」(〈感懷〉);賴和一九二三年四月發表於《台灣》四年四號的(最新聲律啟蒙)中云︰「蕃和漢,北中南」,實含有族群融和的情操(詳下),人與人、民族與民族理應平等對待,如果不是政治上的支配者與被支配者的對立關係,賴和不見得非要抗日不可。
賴和學詩文於小逸堂,小逸堂對其一生影響相當深遠。
一九二三年塾師黃倬其逝世,賴和寫作〈小逸堂記〉,充分表現了漢文的造詣,而漢詩中以小逸堂為題的計有〈小逸堂雜興〉、〈小逸堂感舊〉、〈小逸堂書舍即景〉、〈小逸堂菊花〉、〈小逸堂〉、〈寄小逸堂諸兄〉、〈寄小逸堂諸窗友〉、〈小逸堂賞菊上吳秀才〉等總題八首詩作。
以最早的〈小逸堂雜興〉為例,平仄分明,以八首七言絕句構成組詩。
詩云︰
今日歸來變換多,一窗生意草婆娑。
舊書架上橫陳遍,盡付蜘蛛掛網羅。
飯罷無聊倚竹床,午風催睡簟紋涼。
記將枕上拋書後,浪得遊仙夢一場。
午夢醒回日已斜,移來蕉影上窗紗。
攬衣起向閒階立,叉手無言對落花。
補巢前日記來歸,乳燕毛豐早學飛。
啣盡落花還啄絮,雙雙相撲上柴扉。
盤繞籬笆藤蔓青,一庭桃李漸零丁。
剩來階下蒙茸草,移向窗前養性靈。
落日遮雲暗復明,楝陰風過冷還清。
中庭獨立心閒適,只惜葡萄未上棚。
遠樹分明畫碧天,山嵐濃翠滴簷前。
愛聽燕雀歸巢語,忘記經書念未完。
庭上煙烘落照餘,蟬聲無力晚風徐。
閒來架上都翻遍,發見當年未讀書。
在整首詩作中,賴和將歸來(午前)、飯罷(中飯)、午夢之後的觀景(落花、乳燕、藤蔓、青草)、落日心境、傍晚時分的感觸,藉著一日時間的推移,以景寫情,達到情景交融的境界。
最後一首的末聯「閒來架上都翻遍,發見當年未讀書」,又回扣第一首的「舊書架上橫陳遍,盡付蜘蛛掛網羅」,閒適之中,亦表達了無比的遺憾。
如此首尾相銜,使〈小逸堂雜興〉成為一體的組詩,令人回味無窮,的確是詩家手筆。
〈小逸堂感舊〉、〈小逸堂書舍即景〉,從〈感舊〉的「無憑天道終難論,已喪斯文痛後生」︰〈即景〉詩描寫後輩「四人當榻縰橫臥,獨客攤書寂寞看」的感慨,當是一九二三年十一月塾師黃倬其逝世之後的作品。
「當年聞義悲難徙,今夜重過恨獨長」(〈感舊〉),賴和歷經世事之磨鍊,已有了「而今事事堪愁悵,世路羊腸步步艱」(〈即景〉),今不似昔,亦是對時間流逝的浩嘆。
〈小逸堂菊花〉、〈小逸堂〉、〈小逸堂賞菊上吳秀才〉等三首,除了藉以表達對其師黃倬其的深刻懷念︰「老圃黃花著意栽,艱難亦似育英才」(上吳秀才),亦有「誰復念吾輩,斐然正成章」(〈小逸堂〉)的自負;而「自慚骨幹生來俗,不與淵明共起居」(〈菊花〉),則約略表現了現實之社會運動與理想世界之衝突。
〈寄小逸堂諸兄〉,則是離鄉在外的感懷︰「閒不能堪唯習畫,靜無聊奈但吟詩。
近來消息何須問,夜半挑燈讀楚詞。
」,顯見小逸堂的漢詩文教育,對賴和一生影響之深遠。
〈寄小逸堂諸窗友〉,是一首樂府形式的詩,展現了賴和的敘事功力,其中一段云︰
於月之初四,我始來嘉義。
初到生疏地,萬事不如意。
回想阿本君,寂寞還似此。
我自到此間,暫時不得閒。
東食而西宿,朝出而暮還。
晚來或有客,暫得同笑歡。
夜深行人絕,剩我孤影單。
巿遠鄰居少,繞屋叢樹環。
陰森鬼氣多,心怯夢不安。
君在天之北,此恨欲寄難。
只有階下蟲,和我作悲嘆。
諸君寄校中,知己聚一室。
鬥詩清泠音,鬥字淋漓墨。
細雨落杏花,滿地皆春色。
我行殊零丁,舉目無相識。
日日苦相思,相思曷有極。
學生要勉強,宿舍有規律。
願君鑑別人,參酌為標準。
君自閱歷多,餘事何足論。
由「於月之初四,我始來嘉義」及詹本等人仍寄宿校中,可以斷定這首詩寫於一九一四年十二月,賴和醫學校畢業後初至嘉義醫院任職時,時年二十一歲,白描中有一氣呵成之感。
而詩中「念我平生交,南北各一處」,則是賴和兩個重要學習的地方,一是小逸堂,一是台灣總督府醫學校;前者是賴和心靈的故鄉,詩人賴和由此出發,後者則是他習醫濟世的起點。
在這兩個地方,他各有了一些知心的朋友,日後的酬唱詩以這兩處的知交居多。
〈小逸堂記〉云︰
丁未(一九○七年)春,家居賦閒,我等父兄仰其(黃倬其)博約善誘,欲以子弟相扥,乃為築室於南壇之側以講學。
夫子動於誠,一時聞者亦競遣子弟從遊。
因夫子教導有方,我等學生皆甚契洽,遂成一無形之統。
(註十一)
小逸堂的同學黃文陶、石鍚烈、陳吳傳、楊以專……等人,不僅少年時代筆硯相親,晚年更合組晉一會,逢十晉一,集會歡祝生日。
2.台灣總督府醫學校
一九○九年四月,十六歲的賴和考入台灣總督府醫學校第十三期,同班同學有杜聰明、翁俊明、吳定江……等人。
五年完成醫學校課程,這段期間廣泛地接受了新學,也是漢詩寫作非常熾熱的時期。
《賴和漢詩初編》卷一,卷二所輯錄的作品,絕大多數寫於醫學校時代。
癸丑(一九一三)、甲寅(一九一四)兩年,且在很多詩題之下註記月日,說明了漢詩是賴和寄情、感懷的重要媒介。
前述〈小逸堂雜興〉即是寫於此一時期,詩人的影象已然成形。
癸丑十月十七夜的〈敲詩〉云︰
敢問蒼蒼太不平,飄零空恨吾平生。
自憐身世難為用,欲藉文章小立名。
無限壯懷山月冷,一腔詩思夜燈清。
撚眉苦憶欹蘆管,漏剪催人又五更。
「欲藉文章小立名」,已呈顯賴和未來做為一個文學家的抱負。
同一時期以梅為總題的七首律詩,充分表現其詩情,第五首的尾聯「新詩偶向花前得,風緊雲忙雪滿天」,當句翻迭的手法,使得詩的密度極大。
第三首的首聯「春在梅花何處邊,向南斜放一枝先」,彷若信筆拈來,但充滿了韻味。
〈厭讀〉一詩云︰
二十年來原故我,惟將靜坐送年華。
晴窗二月春風暖,默坐終天竹榻斜。
暫得心閑即覓句,都因懶讀每思家。
欲開舊卷頭生痛,步出庭前摘草花。
意境渾然天成,「暫得心閑即覓句」,是醫學校時期的寫照。
青年賴和以詩藝鍛煉自己的性靈,且嘗試各種詩體,樂府風格的〈憶家〉︰
出外許多時,家中今奚似。
秋深落葉飛,目斷雲千里。
鄉思日在胸,音書無半字。
輾轉到深更,忽入魂夢裡。
阿母手縫衣,吾弟正裁紙。
為道寒衣成,明朝付郵去。
未識稱身無,歸來可一試。
怪此幽蟲聲,忽焉震吾耳。
攪我還家夢,增我懷鄉意。
秋深霜氣寒,西風冷透被。
飄泊滯天涯,栖栖遠遊子。
白髮高堂上,垂念情何已。
更是將遊子的心情娓娓道來,想家而輾轉難眠,睡中作夢,親情無限,卻又被蟲聲吵醒,醒來更加思親。
整個情境,一環扣緊一環。
寄至味於淡泊之中,詩意由是更加飽滿。
賴和善用平淡語言,亦不避俗音,〈西北雨〉題下特別註明讀俗音,〈感慨〉題下註明俗語,顯見賴和尊重台灣囗語,不做文言古音的奴隸,已具體而微表現出他的漢詩係從台灣的土地與人民出發。
〈感慨〉詩云︰
自憐心地久糊途,直到如今夢始蘇。
我與秋花同寂寞,人如春草盡榮枯。
看來畢竟多芻狗,望去居然似丈夫。
何事可能容理論,無言便算未為愚。
這類的詩作在後來的〈我心惻〉註明押俗韻,〈農民嘆〉註明押台灣土語韻,返本溯源,在醫學生時代,賴和已嘗試這類創作了。
另外,在同一時期,亦有〈實習竹枝詞〉之作︰
問汝而今年幾許,從來生業賴何如。
底事雖為二豎欺,有甚原因休汝隱。
細將苦痛訴余知,身中猶存潮寒熱。
胃囗能無苦渴飢,此病到今經幾日。
可曾服藥可曾醫,幾番打診兼聽診。
不辨清音或濁音,更還按脈別浮沉。
斷作癆傷疑未穩,欲言寒熱病方深。
將醫生診療的過程,表現得淋漓盡致。
詩中有醫生的詢問、病人的主訴、聽診之外猶不放心,還需按脈,下診斷之前,尚需考慮再三,醫生的敬業精神,完全呈現出來。
竹枝詞的民間性,是賴和深所喜愛的,爾後尚有〈北港竹枝〉、〈新竹枝歌〉、〈田園雜詩〉,皆呈現出賴和的民間性格。
早在醫學校時代實習竹枝詞,已是絕佳的代表作。
此時由於正當青春年少,難免亦有一些為賦新詞強說愁的詩作,感時傷秋之句每每常見,以致情境、句法每相類似,愁緒濃得化不開來,到底也有慘綠少年的一面。
此時,亦喜好旅遊,水源地、大湖山,尤以劍潭寺詠之再三,感時憂國之情屢見,如〈初夏遊劍潭山寺〉八首律詩,其中第五首詩云︰
一葉扁舟泛晚風,劍光隱約有無中。
層層急浪磨天碧,滾滾流波落日紅。
家國興亡有遺恨,子孫不肖負前功。
我來獨向空潭哭,煙水茫茫盡向東。
「家國興亡有遺恨」,在後來的詠古詩中,如〈旗山廢壘懷古〉、〈讀林子瑾黃虎旗詩〉、〈讀台灣通史十首〉、〈赤崁樓〉……等等,更是有深刻、複雜的表現。
有一年寒假,與杜聰明兩人從台北徒步回彰化老家,沿途所見所聞,一一以詩表現。
年暇徒行歸家計費五日,透露出不少訊息,「吃苦本來愚者少,相隨難得有聰明」,杜聰明與蔣渭水等人正是一九一一年醫學校學生成立復元會的要角,而復元會是中國同盟會在台灣的外圍組織,反映了當時知識分子對於故國之關切(註十二)。
遊經台北盆地邊緣三角湧(三峽)時,賴和除了寫詩之外,在附記中有「此鄉義民彼所謂土匪者」(註十三),顯示出賴和在民族認同上有一貫的立場,並不接受日本政府的宣傳。
經桃園大嶺崁(大溪)時,苦於語言不通,在其〈發大嶺崁〉一詩中云︰
我本饒平(四縣)客,鄉語更自忘。
慼然忽傷抱,數典愧祖宗。
(註十四)
賴和家族幾代居於彰化,由於環境、婚姻的影響而逐漸福佬化,賴和以福佬話為母語,雖已不能說客家話,但並未忘記身為客家後裔。
青年賴和常在詩作中感嘆身世,如〈有感偶得寄鍚烈藝兄〉,就有「自憐身世太淒涼,惹卻傍人話短長」,〈讀石詹二兄書知近況獲多如意為之少慰然反而自念又不知悲之何來因作二詩以寄之〉亦有「身世而今不可道,只堪歸去傲煙波」之句,可能與身為漢族,但卻因馬關條約而轉隸籍日本的民族失落之情有關;但身為客族後裔,卻只能講福佬話,戶籍豋記亦是福佬族,或許亦不無關係。
(註十五)
行經新竹北埔,正是一九○七年十二月北埔事件之地,賴和眼見碑文,在詩中有「我來剔蘚讀題字,不敢哀號只淚垂」的悲情,其中一首云︰
唱亂居然第一聲,只是區區小不平。
(亂首因一日婦背己,而官又偏袒,乃生憤慨。
)亦覺婦人實可憐,得從虎囗獲餘生。
乃知釀亂非民責,為政休教失不平。
(男皆傲慢可厭,女卻柔媚可憐。
評語。
)
二十歲不到的青年賴和,對於台灣人民的悲境已有了深刻的體認。
「乃知釀亂非民責,為政休教失不平」,一九二一年二月參加台灣議會設置請願運動,十月參加台灣文化協會擔任理事,正是為了爭取日本殖民統治下,台灣人應有的平等地位。
3.廈門行
賴和何時渡海廈門任職博愛醫院?
何時歸台?
向來有兩說︰一是源自墓誌,賴恆顏、李南衡合編〈賴和先生年表簡編〉採用,將之繫於大正六年(一九一七)(註十六);但由於一九一七年十一月台灣總督府才訂立章程,博愛醫院尚未正式成立,故筆者懷疑墓誌有誤不予採用;另據賴和《一九○八一九一四年稿本》扉頁之簡單記事推論為一九一九年七月入閩(註一七),現由賴和《一九一八一九二二年稿本》之漢詩,證實兩說皆誤。
賴和在〈元夜渡黑水洋〉一詩︰
月正橫天夜正中,雪山高壓怒潮雄。
船窗濺沫疑狂雨,樓塔凝煙恰息風。
幾點寒星當馬尾,一團雲氣辨雞籠。
舟人圍坐閒相語,北斗依稀尚半空。
黑水洋即是台灣海峽,詩題已記明了渡海前往廈門的日期,戉午年元夜(元宵節)時當西曆一九一八年二月廿五日。
另查《廈門博愛會廈門醫院滿五週年紀念誌》,在〈廈門博愛會舊役員〉名卌,載明賴和(大正)七年二月任職,(大正)八年七月退職(註十八),亦即入閩、歸台之日期,已可確定是一九一八年二月廿五日及一九一九年七月,總計任職廈門博愛醫院一年六個月,自從墓誌以來之錯誤,一併更正。
賴和以〈去國吟〉、〈歸去來〉兩首詩,表達了他入閩、歸台的心情。
其間則遍遊廈門、泉州各地風景名勝之詩作,逢年過節每與台灣詩友寄詩酬唱。
離開台灣而曰「去國」,殊堪玩味(註十九)。
賴和出生隔年,即因乙未割台,轉而隸籍日本,他具有文化遺民的意識,但亦有現代的國家觀念,〈中秋寄在台諸舊識〉,其中給「古月吟社諸公」詩云︰
亂世奷雄起並時,中原殘局尚難知。
茫茫故國罹烽火,颯颯西風隕舊枝。
萬里客懷傷寂寞,百年大局費支持。
亞歐變幻良宵月,定入樽前感興詩。
「茫茫故國罹烽火,颯颯西風隕舊枝」,賴和漢詩凡提及中國皆曰故國,如一九一八年的「乘風非有中原志,聞笛寧無故國情」(〈同七律八首〉)、「茫茫故國罹烽火,颯颯西風隕舊枝」(〈中秋寄在台諸舊識〉)、「故國相思三下淚,天涯淪落一庸醫」(〈得敏川先生書及詩以此上復〉)、「袖裡乾坤傷迫仄,眼前故國歎沈淪」(〈送虛谷之大陸〉)……等等。
稱中國為故國,當然有民族血緣、文化關係的感情,但畢竟是隸籍日本的台灣籍民,對於時局只有感嘆。
給林肖白的詩(〈中秋寄在台諸舊識〉中予「肖白先生」詩)云︰
莽莽神州看陸沉,縰無關繫亦傷心。
迴天有志憐才小,填海無功抱怨深。
蕭瑟客途秋復半,淒迷庭院月初陰。
亂離世界良宵景,料定先生有壯吟。
這首詩尤其值得注意,起聯「莽莽神州看陸沉,縰無關繫亦傷心」,已具體表達對於中國的亂局,雖然身為局外人,但仍是深感悲傷;「迴天有志憐才小,填海無功抱怨深」,大抵表現出無所著力之莫可奈何。
〈答鏡湖先生〉詩云︰
身世飄零感最多,不勝惆悵輒狂歌。
亦知有恨難排遣,徒付長噫可奈何。
時代已隨青史改,年華空趁白駒過。
漸知富貴吾無分,依舊耽吟一賴和。
其中已有「時代已隨青史改」之句,乙未割台,台灣民主國失敗之後,台灣已是日本帟國的殖民地,未回中國大陸的台灣人,國籍上已隸屬於日本,賴和在〈送高嶺會計卸職歸台〉詩云︰
萬里悲為客,飄零祇此身。
忘形同愛酒,列籍自相親。
(下略)
由於兩人同時任職於廈門博愛醫院,在廈門都是台灣去的外來客,而彼此親近。
然而賴和在博愛醫院仍無法發揮所長。
〈寄鍚烈君〉詩,有「渡海光陰忽半年,猶然醫界一閒員」之句;〈得敏川先生書及詩以此上復〉云︰
故國相思三下淚,天涯淪落一庸醫。
此行祇為虛名誤,失腳誰能早日知。
流水萍蹤遊子恨,秋風蓴膾楚囚悲。
近來生活無須問,贏得傷離幾首詩。
詩中反映了台灣總督府在對岸政策下一手推動成立的廈門博愛醫院,台灣人醫師,並不被重視。
故國已是另一國,而殖民帟國的醫院也不看重,兩無著落,以致有「此行祇為虛名誤,失腳誰能早日知」的強烈感嘆。
受日本保護的台灣籍民,賴和亦看不慣,〈廈門雜詠〉,其中一首有關台灣籍民的描寫︰
門牌國籍註分明,犯禁公然不少驚。
背後有人憑假借,眼中無物任縰橫。
被中國人稱為台灣呆狗的某些台灣籍民,在日本帟國的庇護之下,狐假虎威,確是令人反感;然而賴和寄情山水,往來廈門鄉間所見,也是不免令人失望,賴和於〈鄉村〉詩云︰
萬家煙突幾家生,破屋斜陽戶不扃。
零亂瓦磚餘劫火,流離骨肉感飄萍。
數聲野哭雲沉黑,滿眼田荒草不青。
匪患初安兵又到,一村雞犬永無寧。
在一九一八年的〈答林肖白先生並和瑤韻〉則云︰
落魄何妨志少降,違親碌碌入危邦。
依人活計慚中馬,寂寞春深客鷺江。
一九一八年的〈同七律八首〉之一亦云︰
茫茫大陸遍瘡痍,蠱病方深正待醫。
蠢豖直成真現像,睡獅猶是好名詞。
未嘗世味心先醉,聽慣民聲耳亦疲。
如此亂離歸不得,排愁無計強吟詩。
中國大陸的擾亂不安,亦非久居之地。
尤其吸食鴉片嚴重,身為醫生的賴和,更是觸目驚心,因此有〈於同安見有結帳幕於巿上為人注射瑪琲者趨之者更不斷〉一詩︰
人病猶可醫,國病不可醫。
國病資仁人,施濟起垂危。
今無醫國手,坐視罹瘡痍。
禹域四百州,鴉片實離離。
無賢愚不肖,嗜毒甘如飴。
沈痼去死近,惘惘誰復知。
又嫌費吐吞,倩人注射之。
受毒日以深,轉喜得便宜。
四體針既遍,癥結成蛇皮。
受者滋感悅,我淚滂沱垂。
作俑而有後,天道益堪疑。
這首樂府風的敘事詩是至為痛心之作,語言通俗流暢,將鴉片的社會問題層層揭開。
「人病猶可醫,國病不可醫」,即使本身是醫生,也只有興起「今無醫國手,坐視罹瘡痍」之嘆。
賴和於一九一九年七月退職返台,寫下〈別廈門〉、〈歸去來〉……等漢詩。
一九一八年二月的〈去國吟〉,詩中有「辭家雙淚下,去國一何悲」之句,〈歸去來〉一詩則更見沈痛,後半段詩云︰
此行未是平生志,誤惹傍人豔羡仙。
酬世自知才幹拙,思鄉長為別情牽。
一身淪落歸來日,松菊荒蕪世亦遷。
詩壇寂寞嘯霞死,風流太守長致仕。
巿人趨利日奔馳,故舊成金多得意。
鏡前自顧形影慚,出門總覺羞知己。
賴和何以前往廈門鼓浪嶼任職博愛醫院?
何以一年半退職歸台之後,傷痛如此之深?
這是值得更進一步探索的問題(註二十)。
不過可以確定的是賴和在廈門行之後,他更落實在「四顧茫茫孤島峙」(〈歸去來〉)的台灣,為台灣而奉獻全部心力了。
4.治警事件前後
賴和回到台灣,於一九二五年八月發表第一篇隨筆〈無題〉之前,一面行醫,一面在漢詩的詩藝上精進。
一九二二年六月應《台灣》第一回徵詩,發表〈劉銘傳〉兩首,分別入選第二名及第十三名,此後陸續發表漢詩數首,率多詠史之作,其中〈阿芙蓉〉(《台灣民報》二卷二十三號)尤其是一首七古的傑作。
從賴和稿本中得知曾經過前清秀才洪以倫之批改,並寫下批文(註二一)。
詩云︰
風燈開火人倚床,燒來氣味芬而芳。
始侵肝肺漸銷骨,懵然墬入黑甜鄉。
(批)︰起亦軒豁。
大千世界人如蟻,斯風未識從何始。
東西兩洋曾無聞,雍雍漢族乃耽此。
傷心舉國盡成風,言者嘆息椎心胸。
十有八年廢朝視,世間傳說明神宗。
(批)︰轉韻即須押韻,總不可謂一定不易,然總較有機勢,後勿忘卻。
沿及前清益紛糾,洋船競入珠江囗。
西賈居奇挾帶來,奷民漏稅偷關走。
維時粵督林則徐,風行雷厲欲殲諸。
可惜一炬燒難盡,至今蔓草不可除。
當年將士多沈湎,吞吐煙雲失教練。
炮火未接各驚奔,不待十年無可戰。
英人北向更長驅,防邊萬壘一人無。
紅旗敵艦初擎起,已見三彈下大沽。
豎子無知難謀國,三軍屢敗膽摧落。
厚幣甘為城下盟,天津和議竟成約。
(批)︰據事直書,言之可勝浩歎。
從此輸來更自由,芙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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