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最后一封信.doc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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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最后一封信
目录:
忏悔:
爸,我错了
决裂:
骨肉10年不来见
世间情:
遗产留给小狗而不是儿子
勿忘我:
铭记一生的陌生之恩
爱与救赎:
美人迟暮
一生情:
飞机上,生死关头定终身
还愿:
遭猜忌的秘密
婆媳:
另类麻辣婆媳
最后的心愿:
你要好好活下去
特殊情人:
自律与任性
失独:
最后的“情书”
老年人生活启示录
—序薛晓萍《人间最后一封信》
汪兆骞
先说几句闲话,为人作序,常被诟病。
依据是明顾炎武《日知录》中有“人之患在好为人序”,此语也未必。
序者,作“叙”或称“引”,多系对作家作品详说和有关问题的研究阐发,古有杜预之《春秋序》,柳宗元之《送薛存义序》,到鲁迅,为人作序百篇。
事实是,这些序都对原著起到画龙点睛的作用,“好为人序”,何“患”之有?
笔者当了一辈子职业编辑,伏在案头,窗外春秋数易,头由青丝到花白,一直为人作嫁衣裳。
阅选其稿,修润其稿,校对其稿,“缀文者情动而辞发,观文者披文以入情”,既“入情”,自然就有所悟,而作家多有“论文期摘瑕,求友惟攻阙”的雅量,作序顺理成章。
才有深浅,序有文野,另当别论。
退休之后,因文字而结识薛晓萍。
她先后拿来三部书稿,希望我为之作序。
那时,我正紧张地为自己的七卷本《民国清流》系列做准备,将全部精力和灵魂都投入关于传统文化,关于人文精神,关于学人风骨等的思考之中。
民国文人可歌可泣的人生传奇及世纪之变经历着的种种文化苦痛;百年后沧海桑田,也让我感受着与前贤相似的苦困而不能自拔。
但我深知业余作者创作之甘苦,为他们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义不容辞。
没想到,我竟被她的书稿深深打动。
“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
”薛晓萍观察世界独有的灵性和眼光,让我惊喜。
其笔触所呈现的生活中那些丰富的细节,展示的原生态世俗人物及命运的别样风景,及故事里的个人与时代共振的精神频度,自出机杼,鸾回凤惊。
就这样,我竟相继为她在作家出版社出版的《青春狼痕》《情书·情殇》和《悦读福气》三部书都作了长序。
当我的七卷本民国大师集体传记,相继出版了六卷,收官的第七卷也将偃旗息鼓,我并未感到轻松。
即将与大师们告别之际,我在叩问自己,这部书是否无愧于历史,是否对得起那些终身呵护文化若生命的文化大师,陷入惶惑不安之中时,出版界的朋友突然登门提醒我,几年前我向他推荐的薛晓萍《人间最后一封信》一书,即将付梓,我曾信誓旦旦许诺为之作的序,也该交稿了。
千金之诺,岂能食言,我得感谢薛晓萍,因要为之作序,让我逃离痛苦的自我的叩问。
如果说前面提到的薛晓萍那三部书,写的是个人生活的雪泥鸿爪,岁月漫掩,余情缠绕,与流年风雨中的焦灼与悲欢,让我们看到社会人生的种种面容和风景的话,那么《人间最后一封信》则是一部关于老人生命及意义的书。
书中对老人自我、自尊、真诚、宽容、幸福、孤寂、痛苦、抱怨及至死亡,都有生动深刻的描述和评说。
当薛晓萍的生命也步入夕阳之后,在家人的支持之下,毅然辞去高收入的会计师工作,开始一门心思地专职到养老机构做助老义工,并组织义工公益团队,不舍昼夜地到各养老院陪伴老人,陪他们谈心读书,与他们成为知心朋友。
此外,她还组建了公益团队—银龄书院。
作为作家,薛晓萍一直关注老人群体的生命状态及精神状态。
老人的“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的孤寂感,常常让薛晓萍肝肠寸断。
社会急速发展与转型的过程,父辈子辈两代人传统的家庭关系,发生巨大变化,孝道丢弃,亲情疏离,赡养缺失,老人孤寂失落,渴求亲情回应,已成为家庭常态。
老人或在万籁无声中流泪,或在金鼓喧阗的节日中沉默。
薛晓萍在漫长的助老义工的过程中敏锐地发现了这一“但愁花有语,不为老人开”的社会问题,诚如诺奖得主日本的川端康成所说:
“美在于发现,在于邂逅,是机缘。
”于是,薛晓萍将之置于一定的社会背景之下转化为文字形象,在论述中充满爱怜眷顾之情,同时带温暖冷峻的自审。
更让人欣赏的是,她在社会结构和观念正发生变化时,所持的冷静、公正和乐观的态度。
没有因老人闲梳白发对残阳的孤寂,而否定社会在探索着前行,也没因物欲横流而抱怨改革开放,自己不扮演指责社会充当判官的角色,而是将孤老社会问题视为时代变革的一种现象看待,相信随着人的主体精神提高和社会道德进步,问题会得到解决,人和社会总会和谐。
因此《人间最后一封信》对老人孤寂的审美价值,是一种新的开拓。
《人间最后一封信》由几个真实的人生故事组成一道极具悲怆与欢乐的和谐人生风景。
它真实、丰富、生动、精彩、深刻,不输给虚构的小说。
如当真相大白,误会解除,女儿向父亲“忏悔:
爸我错了”;一对老夫妻住养老院,亲人“骨肉决裂”,十年不来探望;“世间情”,儿子恩断义绝,老母将遗产留给相伴的小狗;战争年代,老兵被救“勿忘我,铭记一生的陌生之恩”;“爱与救赎,美人迟暮”,一生等待,与恋人终成眷属;“一生情,飞机上,生死关头定终身”⋯⋯
《人间最后一封信》叙述故事时,特别注重挖掘外部事物在人物内心引起的反应和人物的心理情绪与外在环境变化的关系,读者可从心理的、伦理的和社会历史的不同层面对它进行分析。
我们面对的是一个被人遗忘了的老人群体的生命肌体。
那里有海洋般宽阔的生命阅历,平凡却足以积羽沉舟。
那里有高山般的精神的岩浆,虽老迈却积储着巨大的力量,他们的命运是我们命运的一面镜子。
所有的故事,都是真实的,其真实性存在于现实社会生活中,存在于艺术逻辑的可能性中,重要的是,这些故事里寄托着包括作者在内的老人的人生理想。
生活中原本沉闷压抑的气息,被荡气回肠的世间真情驱散,但它留下的悲怆性色彩并没有被淡化,足以给人以警醒。
老人的孤独晚景和心境,不仅仅是心理感受,它还是一种认识自身和观看世界的方法,因而也就必然有其历史性和社会性的内容。
从这个意义上讲,《人间最后一封信》是部老年生活启示录。
是为序。
写于丁酉除夕
忏悔:
爸,我错了
主人公小传
名字:
李琴
性别:
女
年龄:
64岁
职业:
退休技术员
居住地:
广州越秀区
“爸!
爸!
爸!
”一声接一声,凄厉的叫喊声,透过产房厚重的铁门,从门缝溜了出来,在楼道里游荡回响。
这奇怪的叫喊声,让守候在产房外的人们疑惑不已。
门里不时传出护士的责怪声:
“你生孩子叫什么你爸呀!
叫你爸管用吗?
!
”听不到别的声音,只是“爸!
爸!
爸”那一声接一声的呼唤,叫得人心里感到丝丝疼痛。
忽然,一句特别的话,震撼了在场所有的人:
“爸,我错了!
爸,我错了!
”
好奇、惊讶,写在了人们脸上,这些等候着亲人生产的人们,暂时忘却了自己的家人,都在极力探听着,猜测这是怎样的一个女子,怎会在她生产时发出这样的叫声,大家面面相觑、低头私语。
这时,只见一个小护士冲出手术室的铁门,飞快地跑向护士站,对值班护士说:
“快,快给我一张纸,里面的产妇要写遗嘱。
”
大家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
“怎么了,怎么了?
”
小护士气喘吁吁地和她的同伴说道:
“那个产妇最开始叫她爸,叫了半天。
然后呢,就说要纸写遗嘱。
我说至于吗,护士长说:
‘你不知道女人生孩子就是和阎王爷隔着一层窗户纸。
她要写就给她写,找纸去吧。
’”小护士一边说着,一边接过护士站护士递过来的一沓白纸,飞快地跑进了手术室。
这时,手术室外面的人们,似乎把心都悬在了那个神秘产妇身上,那个在生产时哭喊着叫爸爸的产妇。
窗外的波斯菊开得正旺,这座由老厂房改造的咖啡屋非常有旧屋的感觉。
斑驳的阳光照射在没有任何装饰的墙面上。
坐在室内秋千卡座上,我望着面前这个穿着时尚、谈吐文雅的女子,简直不相信刚才那段描述竟出自她的口。
我搅动着咖啡勺,她摸摸索索从那个精致的品牌包里拿出了一张泛黄的纸,递给我说:
“你看看,这就是那天我写下的遗书。
”
自从北京市建立中华遗嘱库,可以为80岁以上老人无偿办理遗嘱事宜之后,立遗嘱的老人越来越多。
特别是在北京的那些养老机构,人头攒动,无数老人预约排队,等候着工作人员为他们办理遗嘱。
立遗嘱,这是过去人们觉得不可思议的事情,现在则认为是社会发展进步、文明开放的表现,老人们可以在自己生命尚在、思维清晰的时候,写下最后最真实的想法。
毕竟有些话,现在不说,就真的来不及了。
为了倾听老人们的心声,也为了探究隐藏在遗嘱背后的故事和情感,我在几个养老社区做义工的同时,也不停地奔波采访。
可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今天看到的这份遗嘱竟是写在某医院护士记录病人发烧情况的记录表上,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这样一些文字—
孩子,不管你是男孩,还是女孩,你一定要记住,是妈妈自愿用生命来换你,妈妈走了以后,你要督促爸爸赶快给你找个新妈妈。
妈妈会在天上看着你,只要你对新妈妈好,新妈妈就会像我一样疼爱你。
一定要记住,“保孩子”是妈妈的心愿,是妈妈自愿的,你千万不要责怪你的爸爸。
另外,我的好孩子,请你一定替我好好孝敬你的姥爷—我的爸爸。
请一定代你的妈妈向你的姥爷说声对不起。
你要记住,不要责怪你的爸爸,爸爸和妈妈一样地爱你。
妈妈愿意用自己的生命换来你的出生。
记住了,宝宝,我真舍不得你—还没见过面的宝宝。
我逐字逐句看完了这封遗嘱。
开头那两个大大的黑字—遗嘱,特别醒目。
我难以想象,这是她在23岁的时候写下的。
我看了看那张纸,又看了看对面这个少妇,没有发问,也没有说什么,只是把这封遗嘱捧在手里又看了一遍。
她搅动着咖啡勺的手慢慢停下来,端起咖啡,优雅地抿了一口。
然后放下杯子,眼里噙着泪,对我讲述了她那难忘的故事—
我从出生就没有见过妈妈,听邻居们讲,妈妈是在生我的时候去世的。
小时候,我只记得爸爸很疼爱我,经常把我放在脖子上—北京话叫“嘿儿搂着”,就是“驮着”—驮着我去厂甸赶庙会。
我手里举着一串大大的糖葫芦,或者拿着一支大冰棍,总之,那时候家里条件还可以,爸爸在一个工厂做技术工人,收入很高。
爸爸对我,那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碎了。
可是,就在我上小学的时候,我发现爸爸不会给我梳辫子。
小的时候是否梳辫子倒也无所谓,要上学了,看人家都编了漂漂亮亮的辫子,我那时头发已有齐腰那么长了,可是爸爸编不好。
我自己编呢,都是反辫。
那天,我又梳了两个反辫子去上学。
被班里一个男生揪着说:
“看看看,这就是没妈的孩子,没人管,两个大反辫,就来了。
”
同学们的哄笑声激怒了我,我奋力反抗着说:
“你们才是没有妈呢,我有妈。
我爸说了,我妈支援三线去了,过些年就回来。
”那个男生竟然还揪着我的辫子说:
“谁说的,那是骗你的,你妈早死了,生你那天,你妈就死了。
”
我没有上课,背着书包就跑回了家。
爸爸上班去了,家里没有人,我就坐在院子中间哭。
西屋的杨奶奶把我搂在怀里说:
“孩子,怎么了?
是没带书包,还是不会写作业?
”
我哭着问杨奶奶:
“我妈到底去哪了?
平时我爸爸总说,我妈去支援三线了,过些年就回来,是吗?
”
我话还没说完,杨奶奶就扑簌簌地掉下了眼泪。
杨奶奶说:
“好孩子,奶奶不忍心告诉你—你妈妈没了。
”
我说:
“什么叫没了?
别人都有妈。
”
杨奶奶说:
“你妈生你的时候难产,大夫说,大人和孩子只能保一个。
没办法,你妈走得太早了,生下你就走了。
也可怜你爸爸这些年,拉扯着你也不容易。
”
杨奶奶的话,我再也听不进去了,我只听见了一句“大人和孩子只能保一个”,那一定是我爸爸要求保孩子,而放弃了大人。
我挣脱了杨奶奶,一口气跑到爸爸的工厂—那时我们都住在工厂家属院,离爸爸工作的地方不远。
跑过去找到爸爸后,我又哭又喊,又抓又闹:
“你赔我妈妈!
你赔我妈妈!
”好几个工友叔叔都过来抢着把我抱住,有人把我驮在脖子上,但我跳下来,继续捶打爸爸。
爸爸什么话都不说,只是一下一下地替我抹眼泪,而爸爸的眼泪也滴答滴答地流了下来。
看见爸爸流泪,我有点害怕了,可能也是闹够了,乏了,就被爸爸的一个工友驮着背回了家。
回到家我醒了,我又跳下来扑到爸爸身上,使劲地抓着爸爸,挠爸爸,把爸爸的脸都挠破了:
“你赔我妈妈,你赔我妈妈,你赔我妈妈。
”
这时院子外面围了很多人,杨奶奶、李阿姨等等都来了。
杨奶奶把我抱在怀里,拍着我的后背说:
“孩子呀,你可不能这样说你爸,你爸也是没法子呀。
”杨奶奶越是这样说,我越是仇恨我爸,语无伦次地说了下面这些话:
“就是你,保大人还是保孩子,你偏偏要保孩子。
人家谁家妈妈生孩子,妈妈都好好的,孩子也好好的嘛。
咱们这个院里面所有的孩子、我所有的同学都有妈妈,只有我⋯⋯就是你害得我没有妈妈,就是你害得我没有人帮我梳辫子。
我们同学的小辫能梳十几个,像新疆姑娘一样,而我就只两条辫子,梳的还是反辫,还被男生笑话。
我恨你,我恨你,你不是我爸爸。
你是杀人犯。
”
爸爸闷头坐在门槛上,一言不发。
有人劝我爸爸,有人哄我。
就这样闹哄哄的,天黑了。
杨奶奶对爸爸说:
“你去吃口饭吧,我把孩子抱我那儿吃去。
”
到了杨奶奶家,杨奶奶给我做了疙瘩汤,我喝了一碗。
我说:
“杨奶奶,我不回家,我不要我爸了,我就在您这儿睡行吗?
”
杨奶奶说:
“行,行。
”
杨奶奶还没把我哄睡着,我又想到明天还要上学,还是没有人给我梳辫子,就对杨奶奶说:
“奶奶,您把辫子给我剪了吧,剪得短短的,给我剃成光头吧!
”
杨奶奶哭了,她说:
“孩子,一个小女孩子怎么能剃光头呢,以后奶奶天天给你梳辫子,好不好?
”
寂静的空气好像凝固了,搅动的咖啡勺也停止了,对面的她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我默默地递给她一张纸巾,她没有接,也没有擦去眼泪,而是在那里低声地抽泣。
我知道,当人触动了心底最脆弱的那根神经时,那是何等的痛。
这种痛是刻骨铭心的,任别人百般劝,任别人百般哄,都无济于事。
那是心底的痛,让她哭出来吧。
哭出来会好一些,眼泪可以减轻痛苦。
果然,过了一会儿,她轻轻地擦拭了眼睛,我没有说什么,只是拉住了她的手,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背。
她继续说道—
杨奶奶哭了,我却没哭,我心想:
我没有妈,我爸杀了我妈,那么以后我也不认我爸,我就不梳头,我就剃寸头。
杨奶奶听我讲了这种想法,说道:
“那可不行。
那这样吧,我给你剪短了,剪个娃娃头怎么样?
”
小孩子毕竟是小孩子,我一想,娃娃头也挺好看的:
“行啊,那您就给我剪吧。
”我就一骨碌爬起来坐在椅子上,让杨奶奶拿剪刀,把我那两条辫子剪掉了。
奶奶给我剪了个娃娃头,第二天早上,我到院子里的水管那儿洗了把脸。
然后,胡噜胡噜头发,这头发就顺顺溜溜趴在耳边,还挺利索。
以后看他们男生还怎么揪我的小辫儿—没有了。
就这样背着书包,刚要上学去,爸爸叫住了我,说:
“菊儿,来吃饭,爸爸给你烤的馒头片,还有你最爱吃的辣三丁。
”
我说:
“不吃,你不是我爸,你是杀死我妈妈的杀人犯。
”我边说边往外走,爸爸追出来硬是往我书包里放了个馒头,里面还夹着辣炒三丁。
这是我最爱吃的,是爸爸用泡过的黄豆和咸菜丁、葱丁一起炒的。
虽然没有肉,但是也很香。
从那以后,班里的男生再也没人揪我辫子了,而且我想,我虽然没有妈,但我就要活出有妈的样子,不能让别人再欺负我。
于是我就努力学习,成绩特别好—人家都说剖腹产的孩子聪明,我可能就是这样,因为妈妈难产,最后我是剖腹而生,所以我很聪明,一直名列前茅。
而且我还特别爱做好事,因为我不愿意让爸爸送我上学,我就每天早早吃完早点,跑到学校打扫卫生—扫教室,擦黑板。
所以同学们选我当了大队长。
我仍然每天上学、下学,但就是不理爸爸。
他做饭叫我,我就吃,但我不叫他爸爸,坚决不叫。
爸爸单位有家属顶替名额,我初中毕业后爸爸就申请提前退休,让我顶替接班进了工厂。
就在爸爸和我说顶替接班的事的时候,我也没有叫他一声爸爸,我心想:
你这叫赎罪,你赎吧。
你赎罪,我就去。
去了我就好好干,干出个样儿给你看看,然后把你养我这16年的钱还给你。
到了工厂,我特别勤快。
下了班也不想回家,不愿意看见我爸。
我下班后就奔食堂,帮助大师傅们打饭,在窗口卖饭。
早上早早去,打扫车间,而且我还会写板报。
不久,我就当上了厂团支部书记,还成了一个专职的团干部。
后来有的师傅开始给我介绍对象,有一个技术员,家是外地的,他喜欢我,经常约我去看电影,上图书馆看书。
我呢,不管读什么书,总联想起我爸来。
读《复活》,我就想,我爸养我是为了救赎他自己的灵魂,因为是他杀了我妈。
你想想,那时候我怎么那么糊涂,竟然这样看我爸爸。
我要结婚了,男朋友去我家,我爸爸特别高兴,热情招待他,我也不叫他爸。
结婚的时候呢,当时因为我是团支部书记,很革命,也极左,就说:
“我们不办婚礼,也不收份子钱,我们去旅行吧。
”我就和男朋友到外地旅行一趟回来,叫“旅行结婚”,给大家发点儿喜糖。
从此,我搬出家和爱人住在了单位的另一套宿舍,虽然离我爸爸不远,但我基本不回家看他。
只是每个月发了工资后,我才回去一趟给他送一点钱去。
那时候学徒工每月工资是16块钱,我们转正以后是30多块。
我每个月保证给他送去10块钱。
每次开支后给我爸爸送钱那天,还没走到家门口,就能闻到爸爸炒的辣三丁的味道。
后来,家里条件渐渐地好转起来,我爸爸就在辣三丁里加了肉,那炒得真是喷喷香。
每次我都很想吃,特别是那年我怀孕了,给爸爸去送钱,闻着香气扑鼻的辣三丁,我真的走不动,想吃到了极点。
我从6岁上学到16岁进工厂,然后刚到22岁的法定年龄就结婚了,但从没叫过我爸。
那天我真的想叫他一声“爸”,可还是憋住了,没叫他,只是说道:
“给我装点儿,我带走。
”我爸特高兴,因为以前我回来,根本不和他说话,他问什么就只是“嗯”一声。
“你工作忙吗?
”“嗯。
”“你们过得好吗?
”“嗯。
”从来就是一个“嗯”字代替,这次我多说了一句“给我装点儿,我带走”,我爸就高兴得像慌了神一样,给我装了一大饭盒。
而且又磨磨叽叽地从柜子里拿出了几个红苹果:
“你吃吧,你吃吧。
”这次我没有拒绝,可能是怀孕了,要当母亲了,心有点软了。
但出了门,我又怨恨自己,我怎么没拒绝呢。
当时我爱人特别同情爸爸,隔三岔五就去我爸爸家看看。
帮我爸爸换煤气,打扫屋子,洗衣服。
我知道,但是我没有说他。
我觉得他愿意帮就帮吧。
只是逢年过节的时候,我们俩才一起回去,是他叫我一块儿回的。
那时候最好的酒是四特酒,我俩给我爸买了瓶四特酒,买了点儿稻香村的点心,但我还是没有叫他爸。
我真的从心里解不开这个疙瘩,迈不过这个坎儿。
很多人都说:
“这个坎儿就像门槛,如果迈过去,就进了房门,或者是出了屋门;如果迈不过去,那就永远是一道坎儿,永远卡在心头,卡着你的脚步。
”这话说得真对,我还真就是迈不过去。
直到那年我生小孩,医生说难产。
那时候医疗水平有限,医疗器械也有限。
我当时听接生的医生跟护士说:
“赶紧问!
找家属问问是保大人还是保孩子。
”就这一句话,“保大人还是保孩子”,一下子拨动了我的心弦,触动了我最痛的那根神经。
我声嘶力竭地叫起来。
我以为我会叫出“保大人”,但没有。
我从心底由衷地喊出了:
“保孩子,保孩子,保孩子。
”喊完以后,一阵阵疼痛袭来,我渐渐有点迷糊了。
在迷幻中,我竟然恍恍惚惚地看到了妈妈生我的那一幕,我不知道那究竟是我做的梦,还是我恍惚中把现在的自己想象成了当年的妈妈(杨奶奶老说我和妈妈长得特别像),抑或是当年的情景奇迹般地在我脑海中留下了一丝印象,然后我凭借想象进行了发挥。
总之,那情景是如此逼真,如此鲜活—
妈妈像我一样梳着两条大辫子,躺在产床上。
爸爸在手术室外,焦急地走着,双手不停地搓着,一会儿抓抓头,一会儿捶捶胸,不停地来回走动。
当医生问“保孩子还是保大人”时,爸爸非常坚决地说:
“保大人,保大人!
”妈妈被透过门缝飘进来的声音震醒了,她突然来了力气,大声地叫道:
“不,不,保孩子,保孩子!
”
手术室外,爸爸也发出了怒吼,像狂奔、狂叫的老牛的声音一样,“哞哞哞”的,回声很大:
“保大人!
保大人!
你怎么那么糊涂?
保大人!
保大人!
”小护士为难了:
“到底是保谁呀?
只能保一个。
”可能爸爸也是急昏了头,就只会大声地喊着:
“保大人,保大人!
”然后把手握成拳状,使劲捶打着墙,告诉手术室里的妈妈:
“要听我的话,保大人,保大人!
”
可是妈妈也发怒了,就像一头受伤的母狮面对别人要来侵吞它的幼狮一样发怒,也把手握成拳状,捶打着那张产床,把产床捶得叽里嘎啦乱响,大声喊着:
“不,不,保孩子,保孩子。
”
小护士不知所措,忽略了一个重要的情节,签字。
爸爸是急疯了,爸爸心疼自己的爱人。
杨奶奶说过,爸爸和我妈妈感情很好,他们两个是小学同学和中学同学,又一同进了工厂,一同上了工人夜校。
他们特别地恩爱,从没吵过架。
爸爸每天骑自行车带着妈妈上班。
妈妈坐在爸爸的车架后面,揽着爸爸的腰,总是把头贴在爸爸的腰身上。
那一副幸福的模样,让邻居们都很羡慕。
他们在家属院是出了名的模范夫妻,并且有特别的好人缘。
外面来了好多工友都赞同爸爸说:
“保大人。
”可是不知怎么回事,小护士竟然举着那张病危通知单在妈妈面前晃。
躺在产床前的妈妈,一把就要过了这个人命攸关的签字书,毅然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和意见—保孩子!
最后医生按照妈妈的意愿采取了措施。
虽然他们也尽力了,想大人和孩子都保住,但那时候,医疗设备和技术都有限。
最终,他们只是用剖腹产剖出了我,而妈妈就此离我而去。
真的就是应了那句话:
“生孩子就是一道鬼门关,儿奔生,娘奔死。
”一瞬间,我和妈妈就阴阳两隔了。
我就在这样迷迷糊糊、断断续续,一会儿醒,一会儿晕的过程中,被阵痛袭击着,被幻象一次一次震撼着。
我突然明白了:
不怪我的爸爸,是我妈妈自愿的,我今天不也是这样吗?
我不是也甘愿用自己的生命,换取这还没有谋过面的孩子吗?
母爱,瞬间在我的心头油然而生。
母爱的伟大,就在于她的无私,不管她以后能否见到孩子,只要是身上的一块肉即将从身上掉下来时,生死攸关、人命关天的瞬间,母亲都会把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为了孩子什么都舍得,甚至是自己的生命。
想通后,悔恨也一下子涌上我的心头。
我在生下孩子,死去之前,一定要向爸爸忏悔,因此我拼了命地喊道:
“爸,爸,我错了!
⋯⋯”
二十多年了,我没有叫一声爸。
“爸,我错了!
”我充满了忏悔的叫喊惹怒了护士,她们不知道怎么回事,大声责怪我:
“你生孩子,叫什么你爸!
”她们谴责我,她们刺痛我,我都不在乎。
因为她们不知道我的心底有多痛,这时候生孩子的阵痛,远远比不上我内疚的心痛。
我愧对我爸爸,我误解了我爸爸,他那么深爱我,我竟然二十多年都没有叫他一声爸爸。
老话说“不生儿不知父母恩”,我真的体会到了。
于是,我发了疯似的,一点不顾颜面地叫道:
“给我拿纸,我要写遗嘱。
给我拿纸,我要写遗书。
”于是,我就在这种情况下写下了这份遗书。
一阵手机铃声响,她打开手机接听电话,马上就说:
“老妈,你们在那儿玩得好吗?
”
话筒里传来她老妈的声音:
“太好了,我们住的是湖景房,千岛湖真美呀,真是个夏天避暑的好地方,跟北戴河可不一样,北戴河太大了,看了眼晕。
这呢,都是小岛,而且花草特别特别多。
一会儿我就和你爸去外面遛弯儿。
”
她满脸都是笑容,笑呵呵地说:
“老妈,您可不许乱跑,要不我二哥该说我了。
”
“你放心吧,你二嫂比我们还疯呢,这不非要拉着我们去湖边钓鱼。
说一会儿还要带我们去健身房,你说她多疯啊。
怎么样啊,闺女,你干吗呢?
”
“老妈,放心吧,我没事。
这次是二嫂陪你们去,等到冬天就该我陪你们,我跟你们一块儿上三亚。
我现在和一个朋友在咖啡厅喝咖啡呢。
”
“好好,那我就不打扰你了,你和你爸说吧。
”
“不说了,你们俩在一块儿,我就不跟我爸多说了。
老妈,您千万注意身体,有事千万千万要和我们说。
必须保证每天早请示晚汇报,知道吗?
”
只听电话里面老妈哈哈大笑说:
“知道了,知道了。
”
她又叮嘱了一句:
“不管去哪,把手机挂好,把小牌牌挂上。
”
她笑着挂了电话。
看我满脸疑惑,她说道:
“我的遗嘱故事还长着呢,我接着跟你说。
”
我说:
“不急,你喝咖啡。
”
她又端起咖啡盅抿了一口,我则把目光投向了窗外的几簇波斯菊,有黄色的、粉色的、白色的,长得不那么壮实,显然是疏于管理,但是更彰显出它们那种野性,那种生机勃勃。
对于咖啡厅的装饰方式,我最不能接受的就是用一些假花、假草和几个小篱笆桩摆出的那种虚假的氛围。
哪怕是一碟蒜苗,它生出的也是嫩绿的翠芽,也让人心生欢喜。
只有有生命力的东西,才是最旺盛的,才是最能让人接受的。
我等待着她再次开口。
她笑眯眯地接着说:
“就在我写下遗书的那一瞬间,不知道是不是我的良心发现感动了上天,或者是冥冥之中我的妈妈在保佑着我。
尽管妈妈一个人在天国,可她一定在看着我,她不希望我像她那样,她希望我好好活着,因为她知道没妈的孩子有多苦⋯⋯”
她又一次陷入了悲痛。
我再一次抓住了她的手。
这次只有那么一瞬间,她就调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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