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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吴之学术文化风尚考论
孙吴之学术文化风尚考论
谈论中国历史上之思想文化与学术变迁,汉晋之际虽然历时甚暂,却是一个特别重要的急剧变革的时代。
如王国维先生在其名文《汉魏博士考》中考述了当时博士制度演变后所指出:
“学术变迁之在上者,莫剧于三国之际,而自来无能质言之者,此可异也。
”[1]汤用彤先生一再感叹:
“汉魏之际,中华学术大变”;“汉魏之际,中国学术起甚大变化”。
今人王志平先生也有论云:
“人们往往忽略了三国时期虽然历时极短,但却出现了两次于后世具有重大意义的学术史转捩。
一为黄初之际的古文取代今文的变迁;一为正始年间玄学替代经学的努力。
这在其他时期的学术史上还是不多见的。
”数十年来,通过几代学人的努力,王国维先生所指陈的“自来无质言之者”的局面已大有改观,一些重大的学术问题倍受重视,取得了不少学术业绩。
应当指出的是,虽然以上诸位所概括的三国时期学术文化风尚的特征、地位,就其整体而言,无疑是正确。
不过,他们据以立论的主要是中原地区的学术资料,中土学风的变化固然体现了当时中国学术变化的大势,但在天下三分的政治格局下,学术文化的地域性差异毕竟是不可忽视的重要因素。
细究三国学术文化的状况,人们不难发现各地域政权内学术文化的微妙变化与差异。
因此,很有必要对孙吴、蜀汉统治区域内的学术文化进行较深入的考论,进而更准确地从整体上把握和认识当时学术文化变迁的大势。
一、孙吴统治者之文化素养及其文化政策
通观世界文明史,作为人类文化精髓的学术风尚,其特征及其变化总是与其时代与地域密切相关。
就中国古代的情况而言,在社会动乱和分裂状态下,这一特征表现得尤其显着。
究其原因,固然错综复杂,难以一概而论,但一般地说,最直接的因素则在于各时代、各地域统治者的思想文化政策,而他们制定相关政策则又莫不受制于其自身的文化素养。
因此,要试图理清孙吴时期之学术文化,必先明了孙吴统治者之阶级出身、文化观念及其文化举措。
孙氏之阶级出身及其文化素养
关于孙吴统治者之阶级出身,《三国志·吴书·孙坚传》载:
“孙坚字文台,吴郡富春人,盖孙武之后也。
少为县吏。
”注引《吴书》又载 坚世仕吴,家于富春,葬于城东。
冢上数有光怪,云气五色,上属于天,曼延数里。
众皆往观视。
父老相谓曰:
“是非凡气,孙氏其兴矣!
”……坚生,容貌不凡,性阔达,好奇节。
陈寅恪先生也曾根据“坚世仕吴”的记载判断孙氏“为江东地区不以文化见称的次等士族”。
但实际上,这一看法未必可信。
孙坚自称为孙武之后,但找不出任何确凿的证据。
故陈寿记为“盖孙武之后”,表明他是有所怀疑的。
至于《吴书》称“坚世仕吴”,附之以神怪传说,显系编造。
《吴书》出自吴国史臣韦昭诸人之手,他们修当朝历史,不得不有所虚饰。
陈寿在《孙坚传》末直言“孙坚勇挚刚毅,孤微发迹”,实际上否定了《吴书》的记载。
陈寿距三国甚近,所论当可信。
孙坚出身卑下,年少为县吏,其后得以发迹,实在是时逢汉末大乱,他乘机招募“诸商旅及淮、泗精兵”,并且参与了中原地区的军阀战争,扩大了影响,中平四年,孙坚以武功迁转长沙太守,受封乌程侯。
正因为如此,孙坚获得较高社会地位后,很快便与世族人物产生冲突。
从上考述的内容看,孙坚之阶级出身当属非儒家之寒门,与曹魏、蜀汉统治者相同。
中古时代,统治者阶级出身的差异,往往决定着其思想文化、生活习尚与施政方略的不同。
自汉代以来形成的豪门大族或士大夫阶层,他们在征辟、察举制度下,走的是“通经致仕”的入仕途径,大族名士多是儒学的信徒。
陈寅恪先生指出:
“职是之故,其为学也,则从师受经,或游学京师,受业于太学之博士。
其为人也,则以孝友礼法见称于宗族乡里。
然后州郡牧守京师公卿加以征辟,终致通显。
故其学为儒家之学,其行自必合儒家之道德标准,即仁孝廉让等是。
”与之相较,寒门人物的学风与为人则明显不同。
他们在文化上不专心儒学,表现出驳杂的特点,重视实用;在行为上不恪守儒家仁孝规范,时有放任、不拘礼法表现。
这种文化素养在孙吴统治者身上表现得十分明显。
据史籍所载,孙坚不具备学术文化修养。
孙策比之乃父要稍好一些。
《三国志·吴书·孙策传》载策早年在江淮间便注意“收合士大夫”,当有一定的儒学教养。
但其早涉武事,习儒未深。
有两段记载可以说明这一点。
《三国志》本传注引《吴录》载 时有高岱者,隐于余姚,策命出使会稽丞陆昭逆之,策虚己候焉。
闻其善《左传》,乃自玩读,欲与论讲。
或谓之曰:
“高岱以将军但英武而已,无文学之才,若与论《传》而或云不知者,则某言符矣。
”又谓岱曰:
“孙将军为人,恶胜己者,若每问,当言不知,乃合意耳。
如皆辨义,此必危殆。
”岱以为然,及与论《传》,或答不知。
策果怒,以为轻己,乃囚之。
知交及时人皆露坐为请。
策登楼,望见数里中填满。
策恶其收众心,遂杀之。
孙策欲笼络江东人士,以高岱“善《左传》,乃自玩读”,并“欲与谈论”,可见他略通经术,但内心里又怕儒生嘲笑他“无文学之才”,故对他们始终抱有一种猜忌心理。
策之杀高岱固然与他人挑拨有关,但根本原因还是在于其自卑与猜疑心理作祟。
《三国志·吴书·虞翻传》注引《江表传》又载策谓翻曰 孤昔再至寿春,见马日磾,及与中州士大夫会,语我东方人多才耳,但恨学问不博,语议之间,有所不及耳。
孤意犹谓未耳。
卿博学洽闻,故前欲令卿一诣许,交见朝士,以折中国妄语儿。
孙策承认自己与士大夫论说,“但恨学问不博,语议之间,有所不及”,可见其儒学修养不深。
孙权的学术修养比之其父、兄有所提高。
《三国志·吴书·朱然传》载权早年在吴,“然尝与权同学书,结恩爱”。
同书《胡综传》也载:
“孙策领会稽太守,综年十四,为门下循行,留吴与孙权共读书。
”可见权受到了较好的启蒙教育。
不过,考虑到他十五岁便为阳羡长,为人处事“侔于父兄”,对其学养似也不可估计过高。
魏文帝曹丕对孙权的文化水准便有过嘲讽之意,《三国志·吴书·孙权传》注引《吴书》载权为吴王,派张咨使魏,魏文帝嘲咨曰:
“吴王颇知学乎?
”咨应之曰:
“吴王浮江万艘,带甲百万,任贤使能,志存经略,虽有余闲,博览书传历史,藉采奇异,不效诸生寻章摘句而已。
”[10]曹丕的文化素养是比较高的,从他的问话显然可听出对孙权“不知学”的嘲讽之意,张咨虽为权开释,但也可明了权求学不以儒学为务的特点。
《三国志·吴书·吕蒙传》注引《江表传》所载权教导吕蒙、蒋钦求学及自述其学的一段话很能说明问题 初,权谓蒙及蒋钦曰:
“卿今并当途掌事,宜学问以自开益。
”蒙曰:
“在军中常苦多务,恐不容复读书。
”权曰:
“孤岂欲卿治经为博士邪?
但当令涉猎见往事耳。
卿言多务孰苦孤,孤少时历《诗》、《书》、《礼记》、《左传》、《国语》,惟不读《易》。
至统事以来,省三史、诸家兵书,自以为大有所益。
如卿二人,意性朗悟,学必得之,宁当不为乎?
宜急读《孙子》、《六韬》、《左传》、《国语》及三史。
孔子言“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无益,不如学也。
”光武当兵马之务,手不释卷。
孟德亦自谓老而好学。
卿何独不自勉勖邪?
”由此可见孙权少时受过儒学启蒙,但掌权以后,更重读史及兵书。
他责令吕蒙等人宜急读者也是兵书、法术、史书,杂以儒家典籍,并不是要求他们“治经为博士”。
《三国志·吴书·孙皎传》载孙权与皎书明言:
“孔子言‘三十而立’,非但谓五经也。
”这体现出孙吴统治者在学术文化上崇尚实用、“驳杂”的特点,与曹魏、蜀汉统治者相同,而与儒学世族有异[11]。
由于社会地位与生活环境的变化,孙权诸子及宗室子弟享受到了良好的学术文化教育。
黄龙二年孙权“立都讲祭酒,以教诸子”[12]。
孙登、孙和先后被立为太子,孙权挑选了陆逊、程秉、徴崇、阚泽、薛综等名儒为太傅或少傅,又以诸名士才俊为宾客。
《三国志·吴书·孙登传》载登为王太子,权为之“选置师傅,诠简秀士,以为宾友,于是诸葛恪、张休、顾谭、陈表等以选入,侍讲《诗》、《书》,出从骑射”。
黄龙元年,登为皇太子,“以恪为左辅,休右弼,谭为辅正,表为翼正都尉,是为四友,而谢景、范慎、刁玄、羊衜等皆为宾客,于是东宫号为多士。
”《孙和传》则载和“赤乌五年,立为太子,时年十九,阚泽为太傅,薛综为少傅,而蔡颖、张纯、封俌、严维等皆从容侍从。
”以上人物皆为侨、土大族名门学士,他们所传授的主要是儒家经术文化[13],如阚泽教孙和“以书艺”,“和好文学,善骑射,承师涉学,精识聪敏,尊敬师傅,爱好人物。
颖等每朝见进贺,和常降意,欢以待之”[14]。
孙权之六子休后为帝,休年十三,“从中书郎射慈、郎中盛冲受学”。
休之学术修养甚高,本传称其“锐意于典籍,欲毕览百家之言,尤好射雉,春夏之间常晨出夜还,唯此时舍书”,曾说“书籍之事,患人不好,好之无伤也”,故称帝后一度“欲与博士祭酒韦曜、博士盛冲讲论道艺”,由于幸臣张布等人的反对而未成[15]。
孙吴宫廷教育,就其内容言,自然以儒学典籍为主,但最受重视的是还是史书。
《三国志·孙登传》载“权欲登读《汉书》,习知近代之事,以张昭为师法,重劳之,乃令休从昭受读,还以授登”。
但他最用心的还是历史,孙休曾说:
“孤之涉学,群书略遍,所见不少也;其明君暗主,奸臣贼子,古今贤愚成败之事,无不览也。
”
关于孙吴之学校制度
自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来,朝廷设置“五经”博士学官,传授儒家学说,并从生员中选拔优秀人才任官。
但东汉中后期以来,京都及太学的文化中心地位下降,并逐渐为地方学校和民间私学所取代。
这种情况在孙吴也同样存在。
孙策、孙权立国江东后,长期未设置太学、创立博士学官。
孙权称帝后所立“都讲祭酒”,虽可谓东南有国学之始,但其功用主要限于“以教诸子”。
至于对整个社会的儒学教育,孙权并不甚关心,他在位前后数十年,孙吴始终未正式设立博士学官,直到孙休时,吴国方立学官。
据《三国志·吴书·孙休传》,永安元年孙休下诏立学官 古者建国,教学为先,所以道世治性,为时养器也。
自建兴以来,时事多故,吏民颇以目前趋务,去本就末,不循古道。
夫所尚不惇,则伤化败俗。
其案古置学官,立五经博士,核取应选,加其宠禄;科见吏之中及将吏子弟有志好者,各令就业。
一岁课试,差其品第,加以位赏。
使见之者乐其荣,闻之者羡其誉。
以敦王化,以隆风俗。
次年,他又下诏欲“偃武修文,以崇大化”,行儒家之道。
但此时孙吴已进入后期,政治日坏,孙休根本不能行使权力,故此兴学之诏仅为具文而已。
因此,从社会整体上说,孙吴统治者在儒学教育上其态度不积极,措施亦不力。
在这一状况下,儒学传播首先有赖于民间私学教授和家学传承。
江东地区自汉代以来,特别是东汉以来,地方郡县之学、私学已有传统,颇为发达。
民间教授,包括“私学”与“家学”两类。
所谓“私学”,指大儒招生聚徒授业,这是孙吴时期最重要的学术传播方式。
关于孙吴的私学,史籍中灼然可考者,有如下几例:
《三国志·吴书·虞翻传》:
虞翻得罪孙权,“权积怒非一,遂徙翻交州。
虽处罪放,而讲学不倦,门徒常数百人”。
《三国志·吴书·阚泽传》:
“泽州里先辈丹杨唐固亦修身积学,称为儒者,着《国语》、《公羊》、《谷梁传注》,讲授常数十人。
权为吴王,拜固议郎,自陆逊、张温、骆统等皆拜之。
”
《三国志·吴书·程秉传》注引《吴录》载河南人徴崇:
“治《易》、《春秋左氏传》,兼善内术。
本姓李,遭乱更姓,遂隐于会稽,躬耕以求其志。
好尚者从学,所教不过数人辄止,欲令其业必有成也。
所交结如丞相步骘等,咸亲焉。
严畯荐崇行足以厉俗,学足以为师。
初见太子登,以疾赐不拜。
东宫官僚皆从咨询。
太子数访以异闻。
”
《三国志》卷六四《吴书·孙綝传》注引《文士传》:
“华融字德蕤,广陵江都人。
祖父避乱,居山阴蕊山下。
时皇象亦寓居山阴,吴郡张温来就象学,欲得所舍。
或告温曰:
‘蕊山下有华德蕤者,虽年少,美有令志,可舍也。
’温遂止融家,朝夕谈讲。
”
《晋书》卷九一《儒林·范平传》:
“范平字子安,吴郡钱塘人也。
……平研览坟素,遍该百氏,姚信、贺邵之徒皆从受业。
”
孙吴之儒者不少人都曾聚徒授业,规模虽有大有小,但其私学教授的性质则是一样的。
以上几例只是突出之代表,虽不能反映孙吴时期私学发展的全部情况,但无疑是当时私学之典型。
从中不难看出主持私学者皆为学有所成的大儒,其招生、授业相当严格,“欲令其业必有成”,表现出了强烈的传道的使命感。
因此,私学在儒学传播中的作用是十分突出的。
至于世家大族之“家学”,如会稽虞氏之世代传承孟氏《易》学、贺氏世代传承《礼》学,吴郡陆氏、顾氏、张氏也无不各有学术传承,对此,笔者已有专书考证[16],不再细述。
另外,一些孙吴的地方军政官员在其辖区内创设的地方“学官”,对学术传播有一定的促进作用。
细考史籍,可见孙氏宗室人物在地方设有学校。
《三国志·吴书·孙瑜传》载瑜为奋威将军,领丹杨太守,“济阴人马普笃学好古,瑜厚礼之,使二府将吏子弟数百人就受业,遂立学官,临飨讲肄。
是时诸将皆以军务为事,而瑜好乐坟典,虽在戎旅,诵声不绝”。
孙瑜卒于建安二十年,其设学当在孙权前期了。
又,同书《孙奂传》载奂以扬武将军领江夏太守,“奂亦爱乐儒生,复命部曲子弟就业,后仕进朝廷者数十人”。
孙奂也是在地方召集儒生设学,以教授武将子弟,并向朝廷输送人才。
在“是时诸将皆以军务为事”的背景下,孙瑜、孙奂的表现确显得十分特别。
另有一些儒学大族人物任职地方,也设置学校,传播教化。
一些大族名士亦任官设学,如《三国志·顾雍传附子邵传》载邵“年二十七,起家为豫章太守。
下车祀先贤徐孺子之墓,优待其后;禁其淫祀非礼之祭者。
小吏资质佳者,辄令就学,择其先进,擢置右职,举善以教,风化大行。
”
又,《晋书》卷八八《孝友·许孜传》载:
孜“字季义,东阳吴宁人也。
孝友恭让,敏而好学。
年二十,师事豫章太守会稽孔冲,受《诗》、《书》、《礼》、《易》及《孝经》、《论语》。
学竟,还乡里。
冲在郡丧亡,孜闻问尽哀,负担奔赴,送丧还会稽,蔬食执役,制服三年”。
孔冲为一博通诸经的大儒,其在豫章太守任上授业,当为地方学官。
当然,从许孜与孔冲之关系看,又有私学的特征。
许孜卒于西晋元康以后,年八十余,前推六十年,为孙吴黄龙或嘉禾间,可见孔冲传学正值孙权之时。
从学术文化传播的角度看,孙吴地方“学官”虽有一定的功绩,但比之私学与家学,则有所不如:
其一是往往学因人兴,亦因人而废,不如私学和家学稳定、持久;其二是其教学带有明显的功利色彩,为地方或朝廷培养官吏,而不如私学或家学那样严格重视经术。
由上所考,可见孙吴统治者出身寒门卑族,与崇尚儒术的世家大族不同,缺乏学术文化修养。
孙坚、孙策父子对儒学之士皆怀有自卑与怨恨心理。
孙权虽受过儒学启蒙,但学植有限;从其文化取向上看,孙权崇尚“驳杂”和实用,他虽未明确排儒,但更重视可资实用的法术、兵家与史书。
孙权教育诸子,可谓重视,选调了不少名儒为师傅、宾友,但其最重视的教学内容还是近代史,目的在于培养其后继者的政治才干。
正因为如此,孙权当政数十年,无心设博士、建太学,使吴国的儒学教育长期处于涣散的状态。
孙吴时期江南地区学术文化的传承与发展,主要有赖于儒学名士主持之“私学”、儒学大族之“家学”及地方官员所资助之地方“学官”。
二、孙吴时期侨、土学者经学风尚的异同 关于孙吴时期之学术文化风尚,王国维在《汉魏博士考》中有论曰:
曹魏“所立诸经,已非汉代之今文学,而为贾、马、郑、王之古文学矣”;“蜀汉与吴亦置博士,虽员数无考,而风尚略同”。
他是如何得出这一结论的呢?
《三国志·吴书·虞翻传》注引《翻别传》载,虞翻上“奏郑玄解尚书违失事”说:
“宜命学官,定此三事。
”又曰:
“玄所注五经,违义尤甚者百六十七事,不可不正。
行乎学校,传乎将来,臣窃耻之。
”王国维先生据此立论 案:
蜀、吴学校均行古学,蜀之博士皆古学家,既有征矣。
吴虞翻所上奏在孙权世,时尚未立五经博士,孙休永安元年始立五经博士。
而翻言郑注‘行乎学校’,盖指民间教授言之,后立博士,韦昭实为祭酒,韦亦古学家也。
然则蜀、吴所立博士,当与魏略同,盖可识矣。
这一看法多有可商酌处。
关于蜀汉之学风,其学官中虽以古文经学为主,但依然立有今文学博士,其中外来之侨寓学者以古文学为主流,而蜀地本土则多为今文学经师[17]。
就吴地学风而言,虞翻此奏在孙策时,而非孙权时,所上对象为汉献帝,而非江东孙氏统治者。
辨明此点非常重要,虞翻既上书东汉朝廷,其所说郑玄经注“行乎学校”,便可能主要指的北方地区郑学流行的情况,而未必是江东的实录。
汉魏之际,学术领域主要的纷争便是拥戴郑学与反对郑学的对抗,而江东地区以虞翻为代表的学者则是反对郑学的重要生力军。
因此,以虞翻的话来说明“吴学校均行古学”,无论在文意上,还是在史实上,都有不相吻合处。
笔者以为,对孙吴学风这一问题,必须将其侨、土人士的学术活动分别考察,进而揭示其相互交流、融通的过程,才可能理解当时学风变化的真相与特质。
江东本土学人之经学及其学风特点
近代以来的考古发现证明,江东地区在远古时代便有着灿烂的文明。
不过,就学术文化而言,主要还是春秋战国以来,特别是秦汉以来接受中原文化影响的结果。
自汉武帝确立儒术独尊的文化政策以来,江东地区经术文化的传播不断加强,而汉朝所立学官者尽为今文经学,江东接受官方学风的影响,当然也以今文经学为主流。
东汉中后期以来,古文经学地位不断上升,在民间已有取代今文经学之势,郑玄混通今古文,但其根本则是倾向古文的。
这便造成了中古学术的一大变局。
就地域而言,这一变化首先发生在传统的学术文化中心地的中原,而处于文化接受地位的周边地区则更多地保留了旧学风的因子。
汉魏之际江东地区的学风有无明显变化呢?
请看以下史实。
高岱,据前引《三国志·吴书·孙策传》注引《吴录》,岱字孔文,吴郡人也,“其善《左传》”。
沈珩,《三国志·吴书·孙权传》注引《吴书》:
“珩字仲山,吴郡人,少综经艺,尤善《春秋》内、外传。
权以珩有智谋,能专对,乃使至魏”。
这里仅载珩善《春秋》学,而未言其所治为《左传》,还是《公羊传》、《谷梁传》,不明其为今文、古文[18]。
阚泽,《三国志·吴书》本传载:
“泽字德润,会稽山阴人也。
家世农夫,至泽好学,居贫无资,常为人佣书,以供纸笔,所写既毕,诵读亦遍。
追师论讲,究览群籍,兼通历数,由是显名。
”孙权称帝,甚为礼重,先后任为尚书、中书令、侍中、太子太傅等,“泽以经传文多,难得尽用,乃斟酌诸家,刊约《礼》文及诸注说以授二宫,为制行出入及见宾仪,又着《乾象历注》以正时日。
每朝廷大议,经典所疑,辄咨访之。
以儒学勤劳,封都乡侯。
……权尝问:
‘书传篇赋,何者为美?
’泽欲讽喻以明治乱,因对贾谊《过秦论》最善,权览读焉。
”阚泽在江东具有很高的地位,本传注引《吴录》载虞翻称泽曰:
“阚生矫杰,盖蜀之扬雄。
”又曰:
“阚子儒术德行,亦今之仲舒也。
”《三国志·虞翻传》注引《会稽典录》载,孙亮时,山阴朱育称述会稽人物时也说:
“其渊懿纯德,则太子少傅山阴阚泽,学通行茂,作帝师儒。
”
唐固,《三国志·阚泽传》载:
“泽州里先辈丹杨唐固亦修身积学,称为儒者,着《国语》、《公羊》、《谷梁传》注,讲授常数十人。
权为吴王,拜固议郎,自陆逊、张温、骆统等皆拜之。
黄武四年为尚书仆射,卒。
”注引《吴录》载:
“固字子正,卒时年七十余矣。
”
虞翻,《三国志·吴书》本传载其字仲翔,会稽余姚人,世传孟氏《易》学。
本传注引《翻别传》载翻自叙其家学云:
“翻初立《易》注,奏上曰:
‘……臣高祖父故零陵太守光,少治孟氏《易》,曾祖父故平舆令成,缵述其业,至臣祖父凤为之最密。
臣亡考故日南太守歆,受本于凤,最有旧书,世传其业,至臣五世。
’”虞翻所着《周易注》,“蒙先师之说,依经立注”,与当时中土学者的看法多有不合处,是其家学的结晶。
虞翻为一博学众经之通儒,他对郑玄所注诸经皆有驳议。
经学之外,他还涉猎子书和史籍,本传载其后期为孙权流放交州,“讲学不倦,门徒常数百人。
又为《老子》、《论语》、《国语》训注,皆传于世”。
《翻别传》又载其对荆州学派代表人物宋忠所着《太玄经注》颇有不满,“更为立法,并着《明扬》、《释宋》,以理其滞”。
虞翻在孙吴具有和很高的地位,本传注引《会稽典录》载孙亮时山阴朱育称“其聪明大略,忠直謇谔,则侍御史余姚虞翻、偏将军乌伤骆统”;韦昭《国语解》中有言:
“建安、黄武之间,故侍御史会稽虞君、尚书仆射丹阳唐君,皆英才硕儒,洽闻之士也。
”又,孙吴《禅国山碑》云:
“大贤司马徽、虞翻推步图纬、甄匮启缄。
”[19]本传注引《吴书》又载“魏文帝常为翻设虚坐”。
陆绩,据《三国志·吴书》本传,绩字公纪,吴郡吴人,“容貌雄壮,博学多识,星历算数无不该览。
虞翻旧齿名盛,庞统荆州令士,年亦差长,皆与绩友善”。
后为孙权贬为郁林太守,“意存儒雅”,“虽有军事,着述不废,作《浑天图》,注《易》释《玄》,皆传于世”。
陆绩自称“幼敦《诗》、《书》,长玩《礼》、《易》”,可见也是一位博学之通儒。
陆凯,《三国志·吴书》本传载凯字敬风,吴郡吴人,与陆绩同族,孙皓时位至丞相,“虽统军众,手不释书。
好《太玄》,论演其意,以筮辄验”。
姚信,《三国志》无传,其事迹散见于《陆逊传》、《孙和传》、《孙皓传》等处,十分简略。
《陈书》卷二七《姚察传》载察“九世祖信,吴太常卿,有名江左”。
考《三国志·陆逊传》,信乃逊之外甥;同书《孙和传》载信官至太常。
《晋书·儒林·范平传》又载信曾随平受学。
信精于《周易》,《隋书·经籍志一》载有姚信《易注》十卷;《隋书·经籍志三》及《晋书·天文志》等皆载信着《昕天论》一卷。
韦昭[20],《三国志·吴书》本传载其字弘嗣,吴郡云阳人,“少好学,能属文”,孙亮时为太史令,“撰《吴书》”;孙休时为中书郎、博士祭酒,“命曜依刘向故事,校定众书”。
昭博学多识,尤精于史学。
他得罪孙皓被囚禁后,上书自述撰作说:
“囚昔见世间有古历注,其所纪载既多虚无,在书籍者亦复错谬。
囚寻按传记,考合异同,采摭耳目所及,以作《洞纪》,起自庖犠,至于秦、汉,凡为三卷,当起黄武以来,别作一卷,事尚未成。
又见刘熙所作《释名》,信多佳者,然物类众多,难得详究,故时有得失,而爵位之事,又有非是。
愚以官爵,今之所急,不宜乖误。
囚自忘至微,又作《官职训》及《辨释名》各一卷,欲表上之。
”时人华核上书孙皓称昭曰:
“曜自少勤学,虽老不倦,探综坟典,温故知新,及意所经识古今行事,外吏之中少过曜者”,并誉之曰:
“今曜之在吴,亦汉之史迁也”。
《隋书·经籍志》又着录有昭《春秋外传国语注》二十一卷、《孝经解赞》一卷、《汉书音义》一卷。
可见昭所学贯通经史。
陈寿在《三国志》卷六五“评”中论韦昭曰:
“韦曜笃学好古,博见群籍,有记述之才。
”
华核,《三国志·吴书》本传载其字永先,吴郡武进人,孙皓时任为东观令,领右国史,核谦让,皓答辞中称其“研精坟典,博览多闻,可谓悦礼乐敦诗书者也”,曾与韦昭、薛莹等一起修撰《吴书》。
《三国志》“评”中称述“华核文赋之才,有过于曜,而典诰不及也”。
陆玑,据《经典释文·序录》,玑“字元恪,吴郡人,吴太子中庶子、乌程令”,着有《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
玑为《诗经》学开一新生面,奠定了《毛诗》博物学之基础[21]。
朱育,《三国志·虞翻传》注引《会稽典录》:
“孙亮时,有山阴朱育,少好奇字,凡所特达,依体象类,造作异字千名以上”。
可见育生活于孙吴中后期,精于文字学。
他对《毛诗》也深有研究,《隋书·经籍志一》载有“《毛诗答杂问》七卷,吴侍中韦昭、侍中朱育等撰”。
孙吴时期吴地世族家学显着者还有会稽贺氏之《礼》学。
当时贺氏代表人物贺邵等虽重事功,但其家族则世传汉代立于学官的庆氏《礼》学。
《晋书·贺循传》载循“其先庆普,汉世传《礼》,世所谓庆氏学。
族高祖纯,博学有重名,汉安帝时为侍中,避安帝父讳,改为庆氏”。
贺邵子循为两晋间精擅礼仪之大家,延至南朝,贺氏仍保持着宗族内的礼学传承[22]。
又,前文据《晋书·孝友传》考孙吴豫章太守会稽山阴孔冲精通《诗》、《书》、《礼》、《易》及《孝经》、《论语》等,为一博通诸经的大儒,其在豫章太守任上招徒授业。
至于其所尚为今古文,则不详。
孙吴时期江东本土儒学经师大体上以上述诸人为代表,通过对其学术事迹的简略介绍,可对当时江东地区学风作如下分析和理解。
其一,孙吴时期江东本土学术出现了今、古并存,甚至有的学者兼通今古文,但仔细分析,可见其主要人物依然因循着今文经学的路数,与中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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