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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沫若牧羊哀话作文
郭沫若:
牧羊哀话,作文
郭沫若:
牧羊哀话
一
金刚山万二千峰的山灵,早把我的魂魄,从海天万里之外,摄引到朝鲜了。
我到了朝鲜之后,住在这金刚山下一个小小的村落里面,村名叫着仙苍里。
村上只有十户人家,都是面海背山,半新不旧的茅屋。
家家前面,有的是蒺藜围墙;更有花木桑松,时从墙头露见。
村南村北,沿海一带,都是松林,只这村之近旁,有数亩农田,几园桑拓。
菜花麦莠,把那农田数亩,早铺成金碧迷离。
那东南边松树林中,有道小川,名叫赤壁江,汇集万二千峰的溪流,暮暮朝朝,带着哀怨的声音,被那狂暴的日本海潮吞吸而去。
我初到村里的时候,村里人疑我是假冒的中国人,家家都不肯留我寄宿。
幸亏这村南尽头,有位姓尹的妈妈,年纪已在五十以上,一人孤居,长斋礼佛,她听明了我的意,怜我万里远,无亲无眷,才把我留在她家中住下了。
尹妈门首,贴付白色门联,——朝鲜风俗尚白,门上春联,也用白纸,俨然如同国内丧事人家一般。
联上写的现成语句:
“近水楼台先得月,向阳花木早逢春。
”进得门去,小小一个中庭,薄有一些花木。
正面家屋,是一列三间;中间正堂,两边住房,堂屋里有层间壁,隔成前后两间,有户相通。
前堂上首,有座神桌,当中供尊玉磁观音,左手有尊牌位。
从户口望去,屋后似有菜圃一方,直接金刚山麓。
尹妈叫我在这右手房中住下了。
房里别无他物,只有一张短集,两面推窗,象是久无人居,早变就灰尘世界。
住在尹妈家里,一个多星期的时间不知不觉地瞬已过我而去。
我每日里,无论天晴落雨,从早起,便去游山探胜,抵暮始归。
一个多星期之中,除了村后的九仙峰外,这偌大个金刚,快要被我踏遍了。
毗卢、弥勒、白马、永郎,凡这万二千峰的朝容晚态,雨趣晴姿,已深深印入我脑海之中;我只一闭眼,一凝眸,便一一如同电影一般,呈现在网膜之上。
只可惜我不是人,又不会画画;不能把它完完全全地写了出,画了出,送给我兄弟朋友们看看呢。
二
独坐在九仙峰顶,仙人井畔,西望那夕阳光里的金刚,色相庄严,云烟浮动,我的灵魂,早已陶然沉醉,脱壳优游。
忽然阵阵清风,从前山脚下,吹一片歌声,哀婉凄凉,分明是女儿声息。
侧耳听时,只听道:
太阳迎我上山,
太阳送我下山去;
太阳下山有上时,
牧羊郎去无时归。
羊儿啼,
声甚悲。
羊儿望郎,郎可知?
歌声中断,随闻抵羊悲鸣声。
铃声幽微,几不可辨。
羊儿颈上有铃儿,
一一是郎亲手系;
系铃人去无时归,
铃绦欲断铃儿危。
羊儿啼,
声甚悲。
羊儿望郎,郎可知?
歌声渐行渐远,荡漾在清和晚气之中,一声声彻入心脾,催人眼泪。
非我无剪刀,
不剪羊儿衣。
上有英郎金剪痕,
消时令我魂消去。
非我无青丝,
不把铃儿系。
我待铃绦一断时,
要到英郎身边去。
听到此处,我已忍不住涔着了眼泪。
我忙立起身,站在山顶西北角上一棵松树脚下。
往下看时,只见那往高城的路上,有群绵羊,可三十余头,带着薄暮的斜辉,围绕着一位女郎,徐徐而进。
女郎头上顶着一件湖色帔衫,下面露出的是绛灰裙子,船鞋天足,随步随歌。
歌声渐远,渐渐要不能辨悉了。
羊儿!
羊儿!
你莫悲哀;
有我还在,
虎豹不敢。
虎豹它纵,
我们拼了命,
凭它衔去哉!
羊儿!
羊儿!
你莫悲哀!
女郎的歌声,早随落日西沉。
女郎的影儿,也被前山拖去了。
我的灵魂,在清冷的山气中,受着洗礼。
我立在松树脚下,不知过了几多时辰,早已万山入眠,群星闪目,远从那东海天边,更飞上了半规明镜。
三
——“大国的客人,那是我们阂家佩荑小姐呢!
”
我同尹妈二人,坐在堂檐边上,谈说田间所见。
尹妈把那牧羊女郎的姓名告了我。
——“既是位名门小姐,为什么在这里亲自牧羊呢?
”
我这一问,似乎打动了她无限的心事,她紧紧地望着空中皓月,半晌不曾回答我。
我从月光之下,偷看得她的眼儿,早已成了两个泪湖。
我失悔我不应该盘根究底,这样地苦了她。
我正屏息悬心,搔摩不着,尹妈渐渐拭了眼泪,从新转向于我。
——“伤心的往事,本想绝口不提。
客人既是殷勤下问,我不能够辜负你。
但这万绪千头,我不知道该从何处说起呢!
”
停了一会,她又才往下说道:
——“佩荑小姐本不是这里的人,十年以前,她家住京城大汉门外。
小姐的父亲闵崇华,本是李朝的子爵。
只因当时朝里,出了一派奸臣,勾引外人定下了什么合邦条约。
闵子爵一连奏了几本,请朝廷除佞安邦,本本都不见批发。
子爵见大势已去,不可挽回,便弃了官职,携带一门上下,从京城里迁徙而。
”
“子爵前配夫人金氏,十六年前早已过世。
继配夫人李氏别无生育。
金氏夫人死时,佩荑小姐,年才五岁,子爵怜爱异常,命我一人贴身侍奉小姐。
我们尹氏门中,先祖代代,都是闵府家人,我的丈夫尹石虎,也是闵府中司事。
我从前本有一个小儿,……”
说着说着,尹妈的声音便哽咽起了。
——“我的儿子名叫尹子英,是闵子爵替他取的名字。
子爵十分爱他,常叫他作‘英儿英儿’。
英儿比佩荑小姐大一岁,小姐常叫他作英哥,英儿也潜分着叫小姐是荑妹。
他们两人你怜我爱的,倒真正地如同同胞骨肉一样。
”
“李氏夫人也是名门小姐,从小时便到日本留学,毕业之后,又曾经游历过纽约、伦敦、巴黎、维也纳。
算是在国内的时候少,在国外的时候多呢。
归国的时候,年才二十二岁,恰好金氏夫人下世后,已经满了三年。
李府请人说合,不久便做了子爵的继室。
子爵未弃官以前,李夫人在京城里,要算是数一数二的社交家。
客人,你请想想,这样个聪明伶俐、有学问、有才干的新夫人,怎么能自甘淡泊,久受这山村生活的辛苦呢?
”
“闵子爵迁到这儿以后,便住在那高城静安寺中,摒去一切浮华,不问世务。
只因寺里住不下多人,小姐已渐渐长大,便叫我们夫妇二人,这仙苍里安身;只把英儿留在寺中,买了几十匹羊儿,叫他看管。
那时候我那英儿已经长到十二岁上了。
白日里每逢天晴,他便赶着羊儿在山前山后去放。
有时佩荑小姐也同他一路牧羊。
他们两人倒不知迷了多少回数路途,惹得我们受了多少回数的虚惊呢!
”
“我记得他们有一次到了半夜里还不见回寺。
子爵以为是在我们家里耍着了,叫了几个寺僧接。
他们是并不在我们家里的。
我们大家惊惶起,忙分头去四处寻找,找到海金刚,远见得一群羊儿睡在海岸上。
英儿靠着一个岩壁,佩荑小姐靠着英儿的肩头,他们俩早都睡熟了。
那天晚上,也是有这样的月光。
月光照耀着,海潮摇荡着,他们俩就好象睡在一个大摇篮里面的一样,他们那时候的光景,我是再也不会忘记的呢!
”
“每逢落雨不能放羊的时候,英儿便在寺中随着住持僧众们操拳学武,晚便同小姐两人在子爵面前读书写字。
无风无浪地过了四年,我那英儿已经长到了十六岁,佩英小姐也长到了十五岁了。
子爵常说,不久要带他们到你们大国去,使他们长长见识。
唉!
谁知天不从人愿,我那英儿,他就在那一年,……”
尹妈很伤心地哭了起,恰巧那天上的月轮,也被一朵鹊黑的乌云遮了去,愈觉得令人凄楚。
我又不便往下问,只得等尹妈哭住了,才听她含泪说道:
——“他——他就在那一年,被他的父——父亲——杀死了!
”
说着又哭了起。
我想找句话安慰她,但连半句也找不出。
我只得起去倒了杯茶请她呷,她接在手中呷了几口,说道:
——“以下的话还长,等我去把英儿的遗书取了再往下说罢。
”
四
夜分已深,外边天气甚凉;尹妈叫我到房中去坐。
我同她进了我的居室,同坐在地板上面——朝鲜人席地而坐,席地而寝,还存着我国古代的遗风。
尹妈取了封书信,我接在灯下看是:
母亲:
儿今放羊回家,在这羊栏旁边,拾得一封书信,明明是父亲遗失的。
因为是已经开了封,儿便把那内容取一看——呀!
母亲!
儿不看犹可,看了之后,早令儿魂飞魄散!
母亲!
儿今已决意救我子爵、荑妹、父亲。
儿不忍我父亲犯出这样大不义的罪行。
儿想父亲定已在寺中,儿却四处寻之不得。
母亲!
儿想此事声张出去,不仅父亲一人的攸关。
儿今夜里要在寺中巡逻,能私下地把父亲吓退,最为上策。
母亲!
傥若儿万一是死了的时候,母亲!
请你切莫悲哀!
儿想生为亡国之民,倒不如早死为快。
母亲!
时间已迫,不能多写。
密书阅后,请火化之!
抽展中有日记二册,请交荑妹惠存。
儿子英跪禀。
另外还有一封是:
石虎鉴:
十日不得见矣。
君可于今夜寺,我在房中内应,能一网打尽最好。
诗笺一张,明明是首反诗,成功之后,快拿到长安寺中宪兵队去自首。
有此一诗,便是赎身的符箓。
急切勿误!
闵李玉姬6月11日
炎阳何杲杲,晒我山头苗。
土崩苗已死,
炎阳心正骄。
安得后羿弓,射汝落海涛?
安得鲁阳戈,
挥汝下山椒?
羿弓鲁戈不可求,泪流成血洒山丘。
长昼漫漫何时夜,长恨漫漫何时休。
《怨日行》大韩遗民闵崇华挥汗书。
尹妈等我一一看完,带着一种很沉抑的声音向我说道:
——这其中的情节,客人,你可明白了?
——我那英儿,他便在那年六月十一的晚上死的。
那天午饭过后了一位静安寺的沙弥,面交石虎书信一封。
石虎随即出门去了,我只以为是子爵有事叫他,等到半夜过后,他才踉踉跄跄跑了回。
不多一刻,又听得有人叫门。
我出去开门看时,两个寺僧向我叫道:
——‘尹妈妈!
不好了!
你的令郎被人杀了!
’
我听了这最后一声,便如晴天里一个霹雳,石虎他也象听见了,从房里跳了出,叫着‘杀错了!
杀惜了!
’飞也似的跑出了门去。
我也一直跑到静安寺去了,我先到英儿的住房里去,看见桌上有一封信,上写着‘母亲亲启——子英’六个字,我把抄入怀中;忙朝人声嘈杂处跑去。
待我找到英儿的时候,只见他满脸都是血;他的心窝儿早已冰冷。
我立即昏倒了去,不省人事。
我醒的时候,已是青天白日,我疑我做了一个恶梦。
待我定睛一看,我才睡在佩荑小姐的房里。
小姐坐在我的旁边,已哭得两眼通红,我才伤心痛哭起。
我待要起身,我的四肢手足就同瘫了的一般,再也不能动颤。
小姐见我苏醒了转,忙俯身安慰我。
我越发伤心,小姐也哭倒在我的身旁。
不多一刻,子爵夫妇走进房。
子爵说道:
一一‘英儿不能不就殓了,石虎总不见个影儿。
’
我听了,才知道他并不曾寺。
我忽然才记起英儿的遗书:
请小姐从我怀中取出,递给子爵。
子爵拆开看时,另外还有一封落出——便是那李氏夫人的密书了,李氏夫人随即走了出去。
等子爵把英儿的遗书读完了之后,佩荑小姐也走了出去。
我想她定是去取日记的了,后倒果也猜着,李氏夫人的密书,我不曾火化得,辗转请子爵看了。
子爵气上加气,是不消说的。
子爵闷了好半天,叫了几声英儿哭道:
‘我只望你早早成人,好替国家出力,准知你才替我父女而死。
唉!
我还有什么心肠,再……?
’
子爵话犹未了,佩荑小姐从外边跑了进,报说李氏夫人在英儿房中自杀了!
五
灯心将尽,惨淡不明。
尹妈抽簪挑灯,息了一会,再往下说道:
——李氏夫人同英儿的坟墓,都在静安寺的后山里。
我在寺里足足睡了七日,到头也慢慢地好了起。
我那石虎他自从那晚去后,便永无消息,不知他到底是疯了,还是死了。
我好了起,本想留在寺里服侍子爵和小姐,是子爵万分不肯。
子爵已经落发为僧,倒亏得佩荑小姐立意留在寺中,一面侍奉晨昏,一面又把英儿生前所看管的羊群,一手领承看管。
客人!
这便是我那佩荑小姐亲自牧羊的缘故了。
小姐常对我说,自从英儿死后,大小羊儿,总是不肯十分进食。
几年之内,早已死了一多半了。
羊儿每死一匹,小姐总要伤心一场,还要在英儿的墓旁,替它作座羊冢。
我想我那英儿,他在九泉之下,定会不十分寂寞的呢。
六
听了尹妈一夕话,翻覆去的,再也不能睡熟。
好容易才一合眼,恍惚我的身子已在静安寺中。
寺中果有尹子英的坟墓。
前有墓道碑,上题“慈悲院童男尹子英之墓”十字。
恍惚墓的周围果有无数的羊冢。
又恍惚我日问所见的那佩荑小姐正跪在墓前哀祷。
——
坟台全景,突然变成一座舞蹈场!
场之中央,恍惚有对妙龄男女裸身歌舞。
两人的周围恍惚有许多羊儿也人立而舞。
又恍惚还有许多狮儿、豹儿、虎儿……也在里面。
——
恍惚之间,突然了位矮小的凶汉,向着我的脑袋,飒的一刀便斫了下!
我“啊”的一声惊醒转,出了一身冷汗;摸摸看时,算好,倒不是血液。
灯亮已息了,只可恨天尚未明。
我盼不得早到天明,拜辞了尹妈而去。
象这样断肠地方,伤心国土,谁还有铁石心肠,再能彀多住片时半刻呢?
这篇小说是1918年二三月间做的,在那年的《新中国》杂志第七期上发表过。
概念的描写,科白式的对话,随处都是;如今隔了五年看,当然是不能满足的。
所幸其中的情节,还有令人难于割舍的地方,我把字句标点的错落处加了一番改正之外,全盘面目一律仍旧,把她收在这里——怪可怜的女孩儿哟,你久沦落风尘了。
1922年12月24日夜志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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