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艺术袖珍馆1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doc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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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艺术袖珍馆1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
前言
朱自清死后一天,北平街头,一群小学生哄抢着一张报纸,其中一个惊慌地喊道:
“作《背影》的朱自清先生昨天死了!
”这一句话炸开在车马喧嚣的街头,忽惊醒众生,才知道君子其永逝,往日里漫长的背影竟蓦地被人们想起。
后来,沈从文也追忆起这位当年的同侪,他在《不毁灭的背影》中娓娓道来:
“《毁灭》与《背影》的作者,站在住处窗口边,没有散文没有诗,默默地过了六年。
这种午睡刚醒或黄昏前后镶嵌到绿荫窗口边憔悴清瘦的影子,在同住七个老同事记忆中,一定终生不易消失。
”
这是不毁灭的背影,然而斯人已逝,影迹徒留,却如月没在阑干中,只把花香抑在黑暗下,摇曳难寻,气为之滞。
这是让人想来便觉无比惆怅的景况,远行者背影凄迷,后来人在渐渐忘怀,至如今已一甲子时间了,拾掇前尘,恐怕该是走进那方被岁月压得漫长的背影,寻住那人,再话巴山的时候了。
1898年11月22日,戊戌肃杀,正是北国露重霜浓之时,江苏东海城中却诞下一名男婴,初名朱自华,这就是以后的朱自清先生了。
朱氏一门,本是绍兴大姓,只因朱自清的祖父与父亲先后宦居海城与扬州,所以朱自清的前半生大多数时间都生活在扬州城中安乐巷里。
少习经史,工诗能文,在传统家族中成长,深受传统文化影响的朱自清,年尚少时,便已经根基扎实,颇负才名。
14岁上进入当地中学学习,18岁上即考入了北京大学预科,第二年升入了本科哲学系,三年之后,朱自清便以优异的成绩修完全部课程提前毕业了。
可以说,负书北大的几年,正是朱自清一生学问的始翔处,这几年间,朱自清顺风顺水,不仅学业优长,在毕业的前一年,还出版了自己的处女诗集《睡吧,小小的人》。
更是在入学之前,娶得了乡里同庚武钟谦为媳妇,齐家治平,一路之上顺风顺水。
北大毕业之后,朱自清回归扬州,先后在江浙一带多所中学任教。
这一段时间,他加入了文学研究会,积极参加风靡一时的新文学运动,与俞平伯、叶圣陶等人创办《诗》月刊,发表了长诗《毁灭》,并刊刻出版了个人新诗集《踪迹》。
作为新文学早期的重要诗人,朱自清开始以其诗名引人注目,也给当时愤有余而力不足的文坛,带来了些许鼎革的新鲜气息。
当然,朱自清最负盛名,也是让他得以跻身现代文坛大师地位的是其散文的创作。
朱自清的散文创作初为人知始于1923年,他发表的第一篇较有影响力的文章便是《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
这篇文章代表了朱自清散文的早期风格,正与其为人相似,是“拙诚中又妩媚(沈从文语)”,而文章中如水波汤漾般流露出的细腻绵密,更是为人注目与玩味,颇受方家肯定。
从此之后,朱自清逐渐弃诗从文,将注意力转移到了散文创作上。
到了1928年,已经被清华大学聘为文学教授的朱自清,出版了散文集《背影》。
《背影》中包括了朱自清的代表作《背影》《荷塘月色》等名篇。
这些名篇的诞生,意味着朱自清的散文创作已经进入了成熟与鼎盛的时期,而他的名字也将在文学史上占有沉甸甸的分量。
这一时期的散文,褪去了早期的些许浮躁,从气质上逐渐变得洗练圆融而畅美,其创作的题材也产生了一些变化,从早期表现较多的世道流离与现实破琐,如《执政府大屠杀记》《白种人——上帝的骄子》等等,转向了对人伦辗转、亲情冷暖的观照,如《背影》《儿女》等等。
文字上的变化自然也是朱自清人生阶段改变的心境反映,之前的青年学生,如今已经变成了大学的教授。
当时少年,如今成了负担家庭的男人,面对自己家中的种种颓败变化,此间的心境想必早已尝知现实的涩苦,再不如少年时那般闲情冶游与针砭褒贬了。
夫人情泰而不作,穷则鸣之,此于朱自清是人生的不幸,于文学史却正是一桩幸事,其间迁变因果,实在是耐人寻味。
正是在这一段时间,发生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是,朱自清的发妻武钟谦因劳累过度而得痨病过世,朱自清痛不欲生,几为断肠;第二件事是,两年之后,朱自清经好友叶公超介绍结识了第二任妻子陈竹隐,同年,朱自清旅欧进修,翌年,朱自清回国任清华大学文学系主任,并与陈竹隐结成了伉俪。
这两件事一悲一喜,悲喜相继,而朱自清的生命与他的创作也在这悲喜相交中,发生了极关键的转折。
与陈竹隐结婚之后,已经进入而立之年、经历过人生悲喜的朱自清,变得愈发沉谨,将更多的精力转向了研究学问,而他的文学创作虽然不曾停歇,但可以说,已经进入了衰年,虽然其风范犹在,然生动与灵气同鼎盛时已难匹敌。
不过,甚值一提者,乃是在此时期,朱自清出版了《欧游杂记》与《伦敦杂记》两本记录自己旅欧印象的散文小集,这两本小集可说是朱自清散文创作生涯中较为别具一格的作品。
可惜可叹的是,《伦敦杂记》之后,朱自清的作品便愈发鲜见了。
这其中的原因,怪不得先生本人,其可罪者,正在这时代的颠乱。
抗战爆发,偌大的华北,已经放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
朱自清先生跟随着清华诸校南迁的队伍,一路颠沛,避祸昆明,成为了诸校改组后西南联大的中国文学系主任。
当是时,时艰岁苦,联大八年摧折,让他本就不好的身体愈发虚弱。
抗战胜利之后,朱自清随校迁回北平,然而将息未得,内战又起。
在兵炽烈、物价飞涨的日子里,人口众多的朱家陷入了困窘的生活境地,不时地挨饿,这让朱自清久积的胃病愈演愈烈。
最后,朱自清先生又因联名抗议并拒食美援面粉而忍饥挨饿,以至于胃病复发,溘然长逝。
那一天是1948年8月12日,一代散文大家于贫病中死于北大附属医院病床之上,享年不过五十岁。
古人说,“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虽然先生已逝去,但是想起斯人斯事,尤堪击节,在那漫长而伟岸的背影中,留给后人可以瞻知的,除了隽永的文气,更是其为人之风范。
譬如闻一多先生被暗杀之后,虽然朱自清先生与其相交平平,但是感其气节,竟不顾生命之危险,参加纪念闻一多的追悼会,并力主为闻一多修集。
可惜的是,《闻一多全集》刚交付梓,尚未出版,朱自清先生却已然驾鹤。
后来,朱自清先生的弟子王瑶在悼念先生之时,引用了一句当年朱自清先生悼念闻一多先生的名言:
“他是不甘心的,我们也是不甘心的。
”
我们确是不甘心的,怕我们这些后来人在大步向前的同时,忘记了回首反顾,忘记了背后那一个漫长的背影,忘记了背影中隽永的文章与闪光的灵魂。
鉴于此,编者辑此小集,选编收录了朱自清先生一生最具代表性的散文作品,以飨读者。
当然,我们的工作或有疏漏,祈愿读者与方家不吝指正。
第一章
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
一九二三年八月的一晚,我和平伯同游秦淮河;平伯是初泛,我是重来了。
我们雇了一只“七板子”,在夕阳已去,皎月方来的时候,便下了船。
于是桨声汩——汩,我们开始领略那晃荡着蔷薇色的历史的秦淮河的滋味了。
秦淮河里的船,比北京万生园,颐和园的船好,比西湖的船好,比扬州瘦西湖的船也好。
这几处的船不是觉着笨,就是觉着简陋,局促;都不能引起乘客们的情韵,如秦淮河的船一样。
秦淮河的船约略可分为两种:
一是大船;一是小船,就是所谓“七板子”。
大船舱口阔大,可容二三十人。
里面陈设着字画和光洁的红木家具,桌上一律嵌着冰凉的大理石面。
窗格雕镂颇细,使人起柔腻之感。
窗格里映着红色蓝色的玻璃;玻璃上有精致的花纹,也颇悦人目。
“七板子”规模虽不及大船,但那淡蓝色的栏杆,空敞的舱,也足系人情思。
而最出色处却在它的舱前。
舱前是甲板上的一部,上面有弧形的顶,两边用疏疏的栏杆支着。
里面通常放着两张藤的躺椅。
躺下,可以谈天,可以望远,可以顾盼两岸的河房。
大船上也有这个,便在小船上更觉清隽罢了。
舱前的顶下,一律悬着灯彩;灯的多少,明暗,彩苏的精粗,艳晦,是不一的,但好歹总还你一个灯彩。
这灯彩实在是最能钩人的东西。
夜幕垂垂地下来时,大小船上都点起灯火。
从两重玻璃里映出那辐射着的黄黄的散光,反晕出一片朦胧的烟霭;透过这烟霭,在黯黯的水波里,又逗起缕缕的明漪。
在这薄霭和微漪里,听着那悠然的间歇的桨声,谁能不被引入他的美梦去呢?
只愁梦太多了,这些大小船儿如何载得起呀?
我们这时模模糊糊的谈着明末的秦淮河的艳迹,如《桃花扇》及《板桥杂记》里所载的。
我们真神往了。
我们仿佛亲见那时华灯映水,画舫凌波的光景了。
于是我们的船便成了历史的重载了。
我们终于恍然秦淮河的船所以雅丽过于他处,而又有奇异的吸引力的,实在是许多历史的影象使然了。
秦淮河的水是碧阴阴的;看起来厚而不腻,或者是六朝金粉所凝么?
我们初上船的时候,天色还未断黑,那漾漾的柔波是这样的恬静,委婉,使我们一面有水阔天空之想,一面又憧憬着纸醉金迷之境了。
等到灯火明时,阴阴的变为沉沉了:
黯淡的水光,像梦一般;那偶然闪烁着的光芒,就是梦的眼睛了。
我们坐在舱前,因了那隆起的顶棚,仿佛总是昂着首向前走着似的;于是飘飘然如御风而行的我们,看着那些自在的湾泊着的船,船里走马灯般的人物,便像是下界一般,迢迢的远了,又像在雾里看花,尽朦朦胧胧的。
这时我们已过了利涉桥,望见东关头了。
沿路听见断续的歌声:
有从沿河的妓楼飘来的,有从河上船里度来的。
我们明知那些歌声,只是些因袭的言词,从生涩的歌喉里机械的发出来的;但它们经了夏夜的微风的吹漾和水波的摇拂,袅娜着到我们耳边的时候,已经不单是她们的歌声,而混着微风和河水的密语了。
于是我们不得不被牵惹着,震撼着,相与浮沉于这歌声里了。
从东关头转湾,不久就到大中桥。
大中桥共有三个桥拱,都很阔大,俨然是三座门儿;使我们觉得我们的船和船里的我们,在桥下过去时,真是太无颜色了。
桥砖是深褐色,表明它的历史的长久;但都完好无缺,令人太息于古昔工程的坚美。
桥上两旁都是木壁的房子,中间应该有街路?
这些房子都破旧了,多年烟熏的迹,遮没了当年的美丽。
我想象秦淮河的极盛时,在这样宏阔的桥上,特地盖了房子,必然是髹漆得富富丽丽的;晚间必然是灯火通明的,现在却只剩下一片黑沉沉!
但是桥上造着房子,毕竟使我们多少可以想见往日的繁华;这也慰情聊胜于无了。
过了大中桥,便到了灯月交辉,笙歌彻夜的秦淮河,这才是秦淮河的真面目哩。
大中桥外,顿然空阔,和桥内两岸排着密密的人家的景象大异了。
一眼望去,疏疏的林,淡淡的月,衬着蓝蔚的天,颇像荒江野渡光景;那边呢,郁丛丛的,阴森森的,又似乎藏着无边的黑暗:
令人几乎不信那是繁华的秦淮河了。
但是河中眩晕着的灯光,纵横着的画舫,悠扬着的笛韵,夹着那吱吱的胡琴声,终于使我们认识绿如茵陈酒的秦淮水了。
此地天裸露着的多些,故觉夜来的独迟些;从清清的水影里,我们感到的只是薄薄的夜——这正是秦淮河的夜。
大中桥外,本来还有一座复成桥,是船夫口中的我们的游迹尽处,或也是秦淮河繁华的尽处了。
我的脚曾踏过复成桥的脊,在十三四岁的时候。
但是两次游秦淮河,却都不曾见着复成桥的面;明知总在前途的,却常觉得有些虚无缥缈似的。
我想,不见倒也好。
这时正是盛夏。
我们下船后,借着新生的晚凉和河上的微风,暑气已渐渐消散;到了此地,豁然开朗,身子顿然轻了——习习的清风荏苒在面上,手上,衣上,这便又感到了一缕新凉了。
南京的日光,大概没有杭州猛烈;西湖的夏夜老是热蓬蓬的,水像沸着一般,秦淮河的水却尽是这样冷冷地绿着。
任你人影的憧憧,歌声的扰扰,总像隔着一层薄薄的绿纱面幂似的;它尽是这样静静的,冷冷的绿着。
我们出了大中桥,走不上半里路,船夫便将船划到一旁,停了桨由它宕着。
他以为那里正是繁华的极点,再过去就是荒凉了;所以让我们多多赏鉴一会儿。
他自己却静静的蹲着。
他是看惯这光景的了,大约只是一个无可无不可。
这无可无不可,无论是升的沉的,总之,都比我们高了。
那时河里闹热极了;船大半泊着,小半在水上穿梭似的来往。
停泊着的都在近市的那一边,我们的船自然也夹在其中。
因为这边略略的挤,便觉得那边十分的疏了。
在每一只船从那边过去时,我们能画出它的轻轻的影和曲曲的波,在我们的心上;这显着是空,且显着是静了。
那时处处都是歌声和凄厉的胡琴声,圆润的喉咙,确乎是很少的。
但那生涩的,尖脆的调子能使人有少年的,粗率不拘的感觉,也正可快我们的意。
况且多少隔开些儿听着,因为想象与渴慕的做美,总觉更有滋味;而竞发的喧嚣,抑扬的不齐,远近的杂沓,和乐器的嘈嘈切切,合成另一意味的谐音,也使我们无所适从,如随着大风而走,这实在因为我们的心枯涩久了,变为脆弱;故偶然润泽一下,便疯狂似的不能自主了。
但秦淮河确也腻人。
即如船里的人面,无论是和我们一堆儿泊着的,无论是从我们眼前过去的,总是模模糊糊的,甚至渺渺茫茫的;任你张圆了眼睛,揩净了眦垢,也是枉然。
这真够人想呢。
在我们停泊的地方,灯光原是纷然的;不过这些灯光都是黄而有晕的。
黄已经不能明了,再加上了晕,便更不成了。
灯愈多,晕就愈甚;在繁星般的黄的交错里,秦淮河仿佛笼上了一团光雾。
光芒与雾气腾腾的晕着,什么都只剩了轮廓了;所以人面的详细的曲线,便消失于我们的眼底了。
但灯光究竟夺不了那边的月色;灯光是浑的,月色是清的。
在浑沌的灯光里,渗入了一派清辉,却真是奇迹!
那晚月儿已瘦削了两三分。
她晚妆才罢,盈盈的上了柳梢头。
天是蓝得可爱,仿佛一汪水似的;月儿便更出落得精神了。
岸上原有三株两株的垂杨树,淡淡的影子,在水里摇曳着。
它们那柔细的枝条浴着月光,就像一支支美人的臂膊,交互的缠着,挽着;又像是月儿披着的发。
而月儿偶然也从它们的交叉处偷偷窥看我们,大有小姑娘怕羞的样子。
岸上另有几株不知名的老树,光光的立着;在月光里照起来,却又俨然是精神矍铄的老人。
远处——快到天际线了,才有一两片白云,亮得现出异彩,像是美丽的贝壳一般。
白云下便是黑黑的一带轮廓;是一条随意画的不规则的曲线。
这一段光景,和河中的风味大异了。
但灯与月竟能并存着,交融着,使月成了缠绵的月,灯射着渺渺的灵辉,这正是天之所以厚秦淮河,也正是天之所以厚我们了。
这时却遇着了难解的纠纷。
秦淮河上原有一种歌妓,是以歌为业的。
从前都在茶舫上,唱些大曲之类。
每日午后一时起,什么时候止,却忘记了。
晚上照样也有一回,也在黄晕的灯光里。
我从前过南京时,曾随着朋友去听过两次。
因为茶舫里的人脸太多了,觉得不大适意,终于听不出所以然。
前年听说歌妓被取缔了,不知怎的,颇涉想了几次——却想不出什么。
这次到南京,先到茶舫上去看看,觉得颇是寂寥,令我无端的怅怅了。
不料她们却仍在秦淮河里挣扎着,不料她们竟会纠缠到我们,我于是很张皇了,她们也乘着“七板子”,她们总是坐在舱前的。
舱前点着石油汽灯,光亮眩人眼目:
坐在下面的,自然是纤毫毕见了——引诱客人们的力量,也便在此了。
舱里躲着乐工等人,映着汽灯的余辉蠕动着;他们是永远不被注意的。
每船的歌妓大约都是二人;天色一黑,她们的船就在大中桥外往来不息的兜生意。
无论行着的船,泊着的船,都是要来兜揽的。
这都是我后来推想出来的。
那晚不知怎样,忽然轮着我们的船了。
我们的船好好的停着,一只歌舫划向我们来了;渐渐和我们的船并着了。
烁烁的灯光逼得我们皱起了眉头;我们的风尘色全给它托出来了,这使我不安了。
那时一个伙计跨过船来,拿着摊开的歌折,就近塞向我的手里,说,“点几出吧!
”他跨过来的时候,我们船上似乎有许多眼光跟着。
同时相近的别的船上也似乎有许多眼睛炯炯的向我们船上看着。
我真窘了!
我也装出大方的样子,向歌妓们瞥了一眼,但究竟是不成的!
我勉强将那歌折翻了一翻,却不曾看清了几个字;便赶紧递还那伙计,一面不好意思地说:
“不要。
我们……不要。
”他便塞给平伯,平伯掉转头去,摇手说:
“不要。
”那人还腻着不走。
平伯又回过脸来,摇着头道,“不要!
”于是那人重到我处。
我窘着再拒绝了他。
他这才有所不屑似的走了。
我的心立刻放下,如释了重负一般。
我们就开始自白了。
我说我受了道德律的压迫,拒绝了她们;心里似乎很抱歉的。
这所谓抱歉,一面对于她们,一面对于我自己。
她们于我们虽然没有很奢的希望;但总有些希望的。
我们拒绝了她们,无论理由如何充足,却使她们的希望受了伤;这总有几分不做美了。
这是我觉得很怅怅的。
至于我自己,更有一种不足之感。
我这时被四面的歌声诱惑了,降伏了;但是远远的,远远的歌声总仿佛隔着重衣搔痒似的,越搔越搔不着痒处。
我于是憧憬着贴耳的妙音了。
在歌舫划来时,我的憧憬,变为盼望;我固执的盼望着,有如饥渴。
虽然从浅薄的经验里,也能够推知,那贴耳的歌声,将剥去了一切的美妙;但一个平常的人像我的,谁愿凭了理性之力去丑化未来呢?
我宁愿自己骗着了。
不过我的社会感性是很敏锐的;我的思力能拆穿道德律的西洋镜,而我的感情却终于被它压服着。
我于是有所顾忌了,尤其是在众目昭彰的时候。
道德律的力,本来是民众赋予的;在民众的面前,自然更显出它的威严了。
我这时一面盼望,一面却感到了两重的禁制:
一,在通俗的意义上,接近妓者总算一种不正当的行为;二,妓是一种不健全的职业,我们对于她们,应有哀矜勿喜之心,不应赏玩的去听她们的歌。
在众目睽睽之下,这两种思想在我心里最为旺盛。
她们暂时压倒了我的听歌的盼望,这便成就了我的灰色的拒绝。
那时的心实在异常状态中,觉得颇是昏乱。
歌舫去了,暂时宁靖之后,我的思绪又如潮涌了。
两个相反的意思在我心头往复:
卖歌和卖淫不同,听歌和狎妓不同,又干道德甚事?
——但是,但是,她们既被逼的以歌为业,她们的歌必无艺术味的;况她们的身世,我们究竟该同情的。
所以拒绝倒也是正办。
但这些意思终于不曾撇开我的听歌的盼望。
它力量异常坚强;它总想将别的思绪踏在脚下。
从这重重的争斗里,我感到了浓厚的不足之感。
这不足之感使我的心盘旋不安,起坐都不安宁了。
唉!
我承认我是一个自私的人!
平伯呢,却与我不同。
他引周启明先生的诗,“因为我有妻子,所以我爱一切的女人;因为我有子女,所以我爱一切的孩子。
”他的意思可以见了。
他因为推及的同情,爱着那些歌妓,并且尊重着她们,所以拒绝了她们。
在这种情形下,他自然以为听歌是对于她们的一种侮辱。
但他也是想听歌的,虽然不和我一样。
所以在他的心中,当然也有一番小小的争斗;争斗的结果,是同情胜了。
至于道德律,在他是没有什么的;因为他很有蔑视一切的倾向,民众的力量在他是不大觉着的。
这时他的心意的活动比较简单,又比较松弱,故事后还怡然自若;我却不能了。
这里平伯又比我高了。
在我们谈话中间,又来了两只歌舫。
伙计照前一样的请我们点戏,我们照前一样的拒绝了。
我受了三次窘,心里的不安更甚了。
清艳的夜景也为之减色。
船夫大约因为要赶第二趟生意,催着我们回去;我们无可无不可的答应了。
我们渐渐和那些晕黄的灯光远了,只有些月色冷清清的随着我们的归舟。
我们的船竟没个伴儿,秦淮河的夜正长哩!
到大中桥近处,才遇着一只来船。
这是一只载妓的板船,黑漆漆的没有一点光。
船头上坐着一个妓女;暗里看出,白地小花的衫子,黑的下衣。
她手里拉着胡琴,口里唱着青衫的调子。
她唱得响亮而圆转;当她的船箭一般驶过去时,余音还袅袅的在我们耳际,使我们倾听而向往。
想不到在弩末的游踪里,还能领略到这样的清歌!
这时船过大中桥了,森森的水影,如黑暗张着巨口,要将我们的船吞了下去。
我们回顾那渺渺的黄光,不胜依恋之情;我们感到了寂寞了!
这一段地方夜色甚浓,又有两头的灯火招邀着;桥外的灯火不用说了,过了桥另有东关头疏疏的灯火。
我们忽然仰头看见依人的素月,不觉深悔归来之早了!
走过东关头,有一两只大船湾泊着,又有几只船向我们来着。
嚣嚣的一阵歌声人语,仿佛笑我们无伴的孤舟哩。
东关头转湾,河上的夜色更浓了;临水的妓楼上,时时从帘缝里射出一线一线的灯光;仿佛黑暗从酣睡里眨了一眨眼。
我们默然的对着,静听那汩——汩的桨声,几乎要入睡了;朦胧里却温寻着适才的繁华的余味。
我那不安的心在静里愈显活跃了!
这时我们都有了不足之感,而我的更其浓厚。
我们却又不愿回去,于是只能由懊悔而怅惘了。
船里便满载着怅惘了。
直到利涉桥下,微微嘈杂的人声,才使我豁然一惊;那光景却又不同。
右岸的河房里,都大开了窗户,里面亮着晃晃的电灯,电灯的光射到水上,蜿蜒曲折,闪闪不息,正如跳舞着的仙女的臂膊。
我们的船已在她的臂膊里了;如睡在摇篮里一样,倦了的我们便又入梦了。
那电灯下的人物,只觉得像蚂蚁一般,更不去萦念。
这是最后的梦;可惜的是最短的梦!
黑暗重复落在我们面前,我们看见傍岸的空船上一星两星的,枯燥无力又摇摇不定的灯光。
我们的梦醒了,我们知道就要上岸了;我们心里充满了幻灭的情思。
1923年10月11日作完,于温州。
(原载1924年1月25日《东方杂志》第21卷第2号20周年纪念号)温州的踪迹
一“月朦胧,鸟朦胧,帘卷海棠红”
这是一张尺多宽的小小的横幅,马孟容君画的。
上方的左角,斜着一卷绿色的帘子,稀疏而长;当纸的直处三分之一,横处三分之二。
帘子中央,着一黄色的,茶壶嘴似的钩儿——就是所谓软金钩么?
“钩弯”垂着双穗,石青色;丝缕微乱,若小曳于轻风中。
纸右一圆月,淡淡的青光遍满纸上;月的纯净,柔软与平和,如一张睡美人的脸。
从帘的上端向右斜伸而下,是一枝交缠的海棠花。
花叶扶疏,上下错落着,共有五丛;或散或密,都玲珑有致。
叶嫩绿色,仿佛掐得出水似的;在月光中掩映着,微微有浅深之别。
花正盛开,红艳欲流;黄色的雄蕊历历的,闪闪的,衬托在丛绿之间,格外觉着娇娆了。
枝欹斜而腾挪,如少女的一只臂膊。
枝上歇着一对黑色的八哥,背着月光,向着帘里。
一只歇得高些,小小的眼儿半睁半闭的,似乎在入梦之前,还有所留恋似的。
那低些的一只别过脸来对着这一只,已缩着颈儿睡了。
帘下是空空的,不着一些痕迹。
试想在圆月朦胧之夜,海棠是这样的妩媚而嫣润;枝头的好鸟为什么却双栖而各梦呢?
在这夜深人静的当儿,那高踞着的一只八哥儿,又为何尽撑着眼皮儿不肯睡去呢?
他到底等什么来着?
舍不得那淡淡的月儿么?
舍不得那疏疏的帘儿么?
不,不,不,您得到帘下去找,您得向帘中去找——您该找着那卷帘人了?
他的情韵风怀,原是这样这样的哟!
朦胧的岂独月呢;岂独鸟呢?
但是,咫尺天涯,教我如何耐得?
我拼着千呼万唤;你能够出来么?
这页画布局那样经济,设色那样柔活,故精彩足以动人。
虽是区区尺幅,而情韵之厚,已足沦肌浃髓而有余。
我看了这画,瞿然而惊;留恋之怀,不能自已。
故将所感受的印象细细写出,以志这一段因缘。
但我于中西的画都是门外汉,所说的话不免为内行所笑。
——那也只好由他了。
1924年2月1日,温州作。
二绿
我第二次到仙岩的时候,我惊诧于梅雨潭的绿了。
梅雨潭是一个瀑布潭。
仙岩有三个瀑布,梅雨瀑最低。
走到山边,便听见花花花花的声音;抬起头,镶在两条湿湿的黑边儿里的,一带白而发亮的水便呈现于眼前了。
我们先到梅雨亭。
梅雨亭正对着那条瀑布;坐在亭边,不必仰头,便可见它的全体了。
亭下深深的便是梅雨潭。
这个亭踞在突出的一角的岩石上,上下都空空儿的;仿佛一只苍鹰展着翼翅浮在天宇中一般。
三面都是山,像半个环儿拥着;人如在井底了。
这是一个秋季的薄阴的天气。
微微的云在我们顶上流着;岩面与草丛都从润湿中透出几分油油的绿意。
而瀑布也似乎分外的响了。
那瀑布从上面冲下,仿佛已被扯成大小的几绺;不复是一幅整齐而平滑的布。
岩上有许多棱角;瀑流经过时,作急剧的撞击,便飞花碎玉般乱溅着了。
那溅着的水花,晶莹而多芒;远望去,像一朵朵小小的白梅,微雨似的纷纷落着。
据说,这就是梅雨潭之所以得名了。
但我觉得像杨花,格外确切些。
轻风起来时,点点随风飘散,那更是杨花了。
——这时偶然有几点送入我们温暖的怀里,便倏的钻了进去,再也寻它不着。
梅雨潭闪闪的绿色招引着我们;我们开始追捉她那离合的神光了。
揪着草,攀着乱石,小心探身下去,又鞠躬过了一个石穹门,便到了汪汪一碧的潭边了。
瀑布在襟袖之间;但我的心中已没有瀑布了。
我的心随潭水的绿而摇荡。
那醉人的绿呀,仿佛一张极大极大的荷叶铺着,满是奇异的绿呀。
我想张开两臂抱住她;但这是怎样一个妄想呀。
——站在水边,望到那面,居然觉着有些远呢!
这平铺着,厚积着的绿,着实可爱。
她松松的皱缬着,像少妇拖着的裙幅;她轻轻的摆弄着,像跳动的初恋的处女的心;她滑滑的明亮着,像涂了“明油”一般,有鸡蛋清那样软,那样嫩,令人想着所曾触过的最嫩的皮肤;她又不杂些儿尘滓,宛然一块温润的碧玉,只清清的一色——但你却看不透她!
我曾见过北京什刹海拂地的绿杨,脱不了鹅黄的底子,似乎太淡了。
我又曾见过杭州虎跑寺近旁高峻而深密的“绿壁”,重叠着无穷的碧草与绿叶的,那又似乎太浓了。
其余呢,西湖的波太明了,秦淮河的又太暗了。
可爱的,我将什么来比拟你呢?
我怎么比拟得出呢?
大约潭是很深的,故能蕴蓄着这样奇异的绿;仿佛蔚蓝的天融了一块在里面似的,这才这般的鲜润呀。
——那醉人的绿呀!
我若能裁你以为带,我将赠给那轻盈的舞女;她必能临风飘举了。
我若能挹你以为眼,我将赠给那善歌的盲妹;她必明眸善睐了。
我舍不得你;我怎舍得你呢?
我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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