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着子弹缠绵.docx
- 文档编号:10493066
- 上传时间:2023-02-14
- 格式:DOCX
- 页数:174
- 大小:170.74KB
迎着子弹缠绵.docx
《迎着子弹缠绵.docx》由会员分享,可在线阅读,更多相关《迎着子弹缠绵.docx(174页珍藏版)》请在冰豆网上搜索。
迎着子弹缠绵
迎着子弹缠绵
杨志军
写在前面
1982年,大学毕业的我在省报文艺部做编辑,突然就对每天按时上班下班,整日伏案编稿发稿产生了厌倦。
我向往一种散漫而新奇的工作,就坚决要求去农牧部当记者,因为这个部门的记者可以去草原,骑大马,住帐房,吃糌粑,更可以长年累月不来报社上班,因为他们到遥远的地方采访去了。
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个好姑娘,人们经过了她的帐房,都要回头留恋张望。
这是何等诗意的描述,而在我青春浪漫的企盼中,不仅仅是经过她的帐房,而是要进入她的帐房,因为草原上的姑娘大都是很开放的。
我的要求有幸被获准,而且成了青年人勇于去基层吃苦锻炼的典范。
如此,我就有机会于1983的初夏去采访早巳在我视野中的柴达木军垦。
农建师师部负责宣传的老金接待了我。
他说:
你来得正好,有个杀了人的知青逃亡六年后抓回来了,你要是有兴趣采访,我给你联系一下,我们都很同情他,但又救不了他。
我说他为什么杀人?
老金说为了爱情。
我说那我肯定有兴趣。
于是就拿着省报的介绍信,通过保卫部门,见到了这个叫老木的杀人犯。
一连几天,我都在一间简陋的平房里和这个英俊高大的杀人犯谈话。
他已经知道自己不久于人世了,说着说着就会哭,哭完了又说:
我不后悔,我对我做过的所有的事情都不后悔。
采访结束后老金问我:
怎么样,能写一篇东西吧?
我说能。
果然就写了一篇很长的通讯。
遗憾的是我未能将它发表出来。
省报作为党的机关报不便于为一个死刑犯在动机和原因上开脱罪责,尽管报社也很同情他。
正如领导所说:
小杨啊,要报道典型,要从积极的方面反映生活,要让人看到光明。
我深以为然。
但出于对苦难的尊重,我没有丢弃我的采访资料,十多年以后,当我整理旧物时,我发现那些口述实录的资料依旧那样鲜活、生动,且对今天的生活或多或少有一种说明和补充。
我知道我有了把它写出来的冲动,因为有很多罪其实是非罪,有很多非罪其实是罪,而小说的目的,就是按照事物本来的样子,把罪写成非罪,把非罪写成罪。
第一章
有一个名字我终生热爱,那就是冬妮娅。
我是从一本书上看来的,觉得隐隐地有一种企盼自心头升起,觉得那是最美好的怀想就希望这个名字日夜陪伴着自己,于是就给赛虎改名字了。
赛虎也是我从一本书上看来的,是跟万马军中一小丫的白茹有关系的一只狗,但它怎么能和冬妮娅比呢?
爸爸妈妈不知道我为什么要给我家的狗起这么一个不合习惯的名字,就说它又不是外国狗怎么起个外国名字?
我不说。
这是我内心深处的幽曲,想说也说不清楚。
冬妮娅毛发纷披,一身漆黑。
爸爸说刚抱来时拳头大一点,没想到两年就长得这么高大这么漂亮了。
我说我想到了,我当时就觉得它应该是现在这副模样,它差不多就是按照我的想象长大的,不然它怎么会跟我这么亲呢?
我们是心有灵犀一点通的。
冬妮娅听到了,就翘起前肢搭在我身上。
我把手伸进它嘴里,逗它咬它不咬,它怎么能咬主人呢?
不光主人不能咬,别的人也不能咬,追追可以,吓唬吓唬可以,就是不能咬,除非贼。
可是冬妮娅从未遇到过贼,也就从未咬过人。
那时候,冬妮娅每天奔跑在青岛信号山下那条寂静的马路上,中午一次,晚上一次,我读高中的日子就在它每天接我回家的奔跑中过去了。
我抱它,喂它,跟它睡在一间房子里,不上学的时候就带它出去玩,冬天玩雪,夏天玩水,人和狗的日子都过得非常快乐。
但是突然就有了不快乐:
我的毕业证书找不见了。
爸爸你见了没有?
妈妈你见了没有?
姐姐你见了没有?
找累了的我揪着狗的鬣毛说:
冬妮娅我完了,没有毕业证书我就不能报考大学了。
爸爸说你快去学校,看能不能补办一张。
我说不能了,学校已经放假,我找谁去?
可是大学报考就在下个星期,在街道办事处。
冬妮娅,是不是我们丢在路上了?
那天我们疯走,你在前面,我在后面,路线你还记得吧?
我和冬妮娅跑到街上去寻找。
后来,居然是冬妮娅找到了我的毕业证书,但同时它也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它把那女孩吓坏了。
女孩将捡到的毕业证书揣在身上,两天了,不知道证书的主人在哪里,就有意无意来到捡证书的地方走走。
走着走着就碰到冬妮娅了。
冬妮娅扑向女孩,一口咬住女孩装着毕业证书的口袋,咬住就不放。
女孩尖叫着,她哪儿知道这只矫健的大黑狗仅仅是为了毕业证书呢?
她要逃跑,冬妮娅不可能让她逃跑,于是衣服就被撕烂了。
女孩倒在地上,喊着救命。
救命的来了,是个派出所的警察,他举着一把铁锨就要打过来。
冬妮娅掉头就走,它已经拿到毕业证书了。
我气喘吁吁地跑来,看到冬妮娅嘴上衔着毕业证书,高兴地拥抱着它:
万岁,冬妮娅。
警察举着铁锨,小心翼翼地走过来:
你为什么放狗咬人?
女孩爬起来了,嘤嘤而泣。
我赶紧走向女孩。
冬妮娅跟过去了。
女孩吓得浑身发抖,想跑但身子软软的跑不动。
我说它咬人了?
咬你哪儿了?
咬伤了没有?
女孩不回答。
我对女孩说,它不过是在找我的毕业证书,肯定是你捡了它。
女孩抹着眼泪抬起了头,说,证书是你的?
我点点头,对冬妮娅说,你把人家吓坏了,还不快赔礼道歉。
冬妮娅就低下头去,卧在了女孩面前,舔舔女孩的小皮鞋。
这时,警察过来了,大声说快,把狗带上,跟我去派出所。
我不想去,誓察就过来推搡我。
冬妮娅跳起来,吼着。
我怕它为了我再有什么不得体的举动,赶紧摆摆手说那就走吧。
冬妮娅一步不落地跟上了我。
—到派出所,冬妮娅就被关了起来。
那是警察的一个骗局,他对我说,让狗在房子里待—会吧。
我就让冬妮娅进去。
—进去门就被他关死了,锁子啪达—声响,冬妮娅就跳起来把前肢搭在了门板上。
门板很结实,它不安地吼起来。
门外,警察告诉我:
你的狗被没收了,你回去吧。
我急了,同志、叔叔地乱叫。
我说狗是通人性的,怎么能随便没收呢?
它是我们的家庭成员,它不懂事,它就像个孩子。
警察说又是通人性,又是不懂事,到底是什么?
乱七八糟,回去吧。
我不回。
我听着冬妮娅的吼叫,—再地哀求:
同志,叔叔,放了它吧,它没咬人,你冤枉了它。
警察说冤枉人我是会的,但我不会冤枉狗,要不我还能干警察?
回去吧。
我说就是冤枉了,就是冤枉了。
警察说你拿出冤枉的证据来,再胡说我连你—起扣下。
我说那就扣吧,反正我要和冬妮娅在一起。
又寻思或许我可以拿出证据来。
我想起那女孩了,那女孩要是证明自己没有被咬冬妮娅就会放出来了。
我扭身就跑,喊一声冬妮娅你等我。
正如我担心的那样,女孩已经不在了。
我心说,真是该死,怎么没问她叫什么,住在哪里?
彷徨了一阵,又奔跑着来到派出所。
派出所下班了,门锁着,所有的门都锁着,一个人也没有。
我喊着冬妮娅,在关了它的那扇门上又踢又喊,可是没有反应,我心里一紧:
冬妮娅已经被转移了。
我哭起来,喊着:
冬妮娅,你在哪里冬妮娅?
回到家时已经很晚了。
听我说完,爸爸妈妈还有姐姐都很生气。
我们同仇敌忾了一番,爸爸就出去了。
爸爸寻思派出所的警察吃了晚饭或许会有人去值班吧。
但是没有,派出所漆黑—片,连萤火虫的光明都没有。
他无奈地回来,冲着期待好消息的全家说了两个字:
霸道!
妈妈说就是嘛,凭什么他这么不讲理?
姐姐说妈妈爸爸你们别这么说,或许人家有什么规定呢。
爸爸说我的东西就是我的,随便没收是违背天理的,规定大还是天理大?
大家都知道爸爸说的不只是狗,就都沉默了。
沉默的时候,一家人任凭冬妮娅的黑影—遍遍从心头跑过,越跑越难过。
我又哭了,揩着眼泪问姐姐认识不认识这样一个女孩:
穿着一件黄格格的上衣,白裙子,两条辫子长得就要超过屁股了,冬妮娅吓着的就是她。
姐姐说你说的是路白吧?
她是我们学校纪老师的女儿,特漂亮,我们不认识,但是我知道她在哪儿住。
我跳起来,拉起姐姐的手就往外面走。
但是路白又有什么能耐呢?
我和姐姐找到她的时候她差不多就要睡了。
她站在家门口的月光下,—再地摇头:
我不认识那个警察。
我说那你明天可以作证吧?
你就说冬妮娅没有咬你。
路白说可是它吓着我了呀,我都哭了呀。
姐姐说你就说跟狗玩呢,我赔你—件衣服。
路白摇头说,我不要,我也不作证,我要回去了,我妈妈在喊我。
姐姐生气了:
咱们走。
我不想就这么轻易离开,又说冬妮娅也是个女的,你要是不可怜它,总有一天你也会被警察抓走关起来。
路白说我不会。
说着进屋去了。
关门的一刹那,我喊起来:
不走的路走三遍哩,你怎么这样绝情?
只能回去了。
回去听爸爸说:
李木别发愁,我明天去跟他们交涉,大不了我用自己把冬妮娅换回来。
又说吃饭吧,都大半夜了,快吃成明天的早餐了。
我说不,我要绝食。
早晨,大家都还睡着,爸爸就去派出所了。
他在门口坐下来,假装睡觉,一直睡到人家来上班,突然跳起来说:
哎哟妈呀,你们终于来了,我在这里等了你们整整—夜。
人家让他进屋,问他有什么事,他说拿人换狗。
派出所的所长出面了,详细一了解,知道是民警孔晓干的事,就大喊孔晓。
有人说孔晓没有来。
所长说那你就等着,他一来我就让他把狗还给你,什么拿人换狗,以后少说这种话,社会主义不可能有人替狗坐牢的事。
狗也不会坐牢,咱们这儿没有狗牢。
不过我要告诉你,孔晓喜欢狗,见了好狗就想拿来自己养,你得耐着性子要。
爸爸说拿来可不好啊,别人的东西怎么好拿来,这是个道德品质问题。
他坐下来耐心等着孔晓。
我醒来时太阳已经老高,脸都没洗就要往派出所跑。
妈妈说你要是再不回来就得我去了,我去了骂他们一顿。
再不行就让他们咬我一口,一咬还—咬,这该行了吧?
我说妈妈你真糊涂,人家又不是狗怎么会咬你?
再说了,冬妮娅根本就没咬人。
妈妈挥挥手:
你跟我硬什么?
有话对派出所说去。
我来到街上,一阵风似的走着,路过昨天冬妮娅找到毕业证书的地方,突然停下了。
前面是那个叫路白的女孩。
路白立着,一见我就朝我走来。
我不想理她,她害了冬妮娅,而且不肯出面作证,她太坏,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我别转脸去往前走,就要跟她擦肩而过了,却听她轻轻地唤了一声:
喂。
我心说她喂谁呢,别理她,双脚却不听话地停下了,眼睛也不听话地朝她望去了。
我神情冷漠地说:
干什么?
路白嗫嚅着:
我认识孔晓,就是那个警察,他把狗拉到家里去了。
我瞧着她,发现她似乎比昨天高了,也更苗条了,脸很美,我从小学到中学还没遇到过这么漂亮的女生。
大概就是因为她那让我突然有了感觉的漂亮,我一抹脸就不再冷漠了:
你说冬妮娅在他家?
他家在哪里?
你昨天晚上告诉我就好了。
你能带我去么?
路白点头,一点就笑了。
我的情绪蓦然就好起来,声音朗朗地喊了一声:
冬妮娅。
冬妮娅听到了,我相信它即使在遥远的天边也会听到我的喊声。
我跟着路白往前走,远远地就听到了它的回音。
那是一堵很高的石墙,石墙一侧有一道石阶,石阶被铁栅子拦住了。
冬妮娅的声音就从石墙上面跌下来。
我想都没想就翻过铁栅子冲上了石阶。
路白在后面喊:
我也要进去。
我又回来,扶着她往这边翻,落地的时候她扑到我怀里咯咯地笑着。
我刷地红了脸,感觉她还没有长起来的身体就像冬妮娅—样又绵软又轻捷。
我们来到高墙里面,看到这是个六面都是房的很不规则的院子。
冬妮娅就在—根柱子前,拴着它的铁链哗啦啦响。
我扑过去,抱住冬妮娅的一刹那,我哭了。
我沉浸在绵软而轻捷的感觉中,心说冬妮娅,我好像跟你分别了十年八年,我真是离不开你了。
路白在一旁看着我们,小声说快走吧。
我松开冬妮娅,四下里瞧瞧,感觉自己又像贼又像偷袭日本鬼子的游击队。
我想从冬妮娅的脖子上解开铁链,但铁链锁得太死,我根本无能为力,只好从柱子上解下来。
我仇恨这铁链,现在只能让冬妮娅带着它走了。
我们来到铁栅子前,我先翻了过去,冬妮娅一跃而过,铁链搭在栅子上拽了它—下,它回头叫着。
轮到女孩了,我还像上次那样扶着她又抱住了她。
她仍然笑着,我又—次红了脸。
冬妮娅好奇地望着我们。
爸爸在派出所等来了孔晓,满脸立刻堆起了笑:
你好。
腰也哈成虾米了:
你好。
孔晓—进大门就听人说了,绷着脸道:
你还想把狗换回去?
脑子里跑水了?
我已经把狗送进了屠宰厂,你要是不走就留下,正好追查法律责任。
爸爸听着笑也没有了,腰身也直了:
那麻烦你也把我送到屠宰厂去。
孔晓说你以为我不敢?
爸爸说你没有不敢的,工厂没收了,房子分掉了,就剩下一只狗也让你看上了,你怎么这么欣赏我的东西?
还欣赏什么?
说,欣赏不欣赏我?
孔晓愣着:
你……你……你乱说什么?
爸爸又笑了,腰又哈下去了:
求求你带我走吧。
孔晓说你等着,总有一天我会让你去的。
说着就出去了,出去就再也没有回来。
爸爸还是等着孔晓,一直等到中午,一只黑狗突然跑进来扑在了他身上。
爸爸推开黑狗,站起来夺门而出,—边惊慌失措地喊着救命哪。
黑狗追逐而去,转眼就超过了他,又扭身迎他过来,再一次扑到他身上。
他喊着警察快来抓坏蛋,顿时就哭倒在地上,握住黑狗的前爪说:
你好啊同志?
你从屠宰厂回来了?
派出所的所长立在门口望着他,大声说,这个老神经。
这天下午,全家都很高兴。
爸爸和我费了很多工夫才把冬妮娅脖子上的铁链取下来。
爸爸说人和狗—样,这—辈子,就是不能跟锁链打交道。
妈妈说这由得了你?
爸爸提议把在冬妮娅回归这件大事上立了大功的女孩请到家里来玩。
我跳起来。
冬妮娅在摇尾巴。
我们去了。
但是路白不能来。
她本来想来,进去对妈妈—说就不能来了。
我说那好吧,明天我们到海边去玩。
她摇头,她说你是男生,妈妈不让我跟男生玩。
我说,那你跟冬妮娅玩,冬妮娅是女的。
冬妮娅正在亲她的裤角,还跳起来把前肢搭在了她的肩膀上。
路白本能地躲闪着。
冬妮娅就乖乖地卧在了她脚前。
我说,你抱抱它,抱抱它它就知道你跟我—样喜欢它。
路白就蹲下去抱住了冬妮娅。
我说,我走了,你们玩吧,玩够让冬妮娅回来。
这是—个开端,是冬妮娅和路白友谊的开端。
从此冬妮娅就经常待在路白这儿,当然不会太久,玩—玩就回家去了。
报考大学的日子到了。
我和冬妮娅兴冲冲赶往街道办事处。
办事处和派出所在一条街上,路过派出所时,恰好碰到警察孔晓。
我有点紧张,生怕他再次对冬妮娅下手,小声警告冬妮娅别乱跑。
冬妮娅远远地就闻到了孔晓的味道,嗓子里呼噜噜响起来,到了跟前就忍不住叫上了。
孔晓仇恨地望着我们,害怕冬妮娅扑过去,赶紧躲到门里去了。
我舒了一口气,撒腿就跑,很快把冬妮娅带出了危险区域。
报名很顺利,回来的时候,我带着冬妮娅绕开了派出所。
以后的十几天里,我很用功地复习着功课,差不多是足不出户的。
冬妮娅有时候跟着爸爸出去买菜买粮,有时候就去找路白玩,再不就卧在我身边静静地陪着我。
那天冬妮娅出去了,它在街上走了走,去找路白,突然又不去了,赶紧拐回来。
回来就扑上桌子叼走了我的钢笔。
我追出去,它跑起来。
我跟着它,心里奇奇怪怪的。
突然不跑了,我看到对面的墙壁上贴着一张红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人名字。
冬妮娅扬起头,煞有介事地看着。
我凑近了看,原来是参加大学考试的通知。
我从头看到尾,又从尾看到头,汗出来了,怎么没有我的名字?
再看,还是没有。
漏了,他们居然把我的名字漏了。
我转身就朝办事处跑去。
冬妮娅跟上了我,我没有理它。
这天晚上,回到家里,我对爸爸妈妈姐姐说:
他们说我养狗增威,剥削阶级的本性没有变。
他们说我是贼,偷东西都偷到警察家里去了。
他们说爸爸阴阳怪气,是没有改造好的资本家。
他们说这样的人,这样的人的儿子怎么能上社会主义大学?
他们说我的名字在另—个册子上,册子我看了,是青海建设兵团的招人名单。
他们说青海是个大地方,野地方,去那里,别说养狗,养狼也没人管。
爸爸点着头说,孩子,你知道你现在是什么人了?
是肯尼迪,是大坏蛋,人家要整你。
爸爸说他们一改造就把资本家改造没了,哪里谈得上好与坏?
爸爸说建设兵团是干什么的?
好像是军队?
孩子,你要去当兵了。
妈妈说那不行,我去找他们,我们的孩子就得上大学。
姐姐不说话,她不相信事情会突然变成这个样子,更不相信弟弟会当兵,那样倒好了,比上大学还要光荣了。
冬妮娅把头埋进前肢,匍匐着—言不发。
大家说了很多话,很快就半夜了。
最后爸爸决定:
儿子哪儿也不去,就待在青岛,准备考大学,今年不让考明年考,明年不让考后年考,总不能一辈子不让考吧?
大家都说好,都睡去了,都知道爸爸的决定其实是不算数的。
第二天,爸爸和妈妈去了街道办事处,跟他们预料的一样,果然就碰了两鼻子灰。
办事处的张主任说我们已经请示过上面了,上面说我们的大学不培养这样的人。
爸爸说哪样的人,你们说清楚。
张主任说哪样的人你们自己不知道?
爸爸说好好,不让上大学,太好了,你们会后悔的,我儿子是牛顿,是大科学家,国家失去了什么,人民失去了什么?
你们负得起责任么?
他是哪样的人,我当然知道。
张主任从鼻孔里嗤地一笑,挥挥手说,没工夫跟你胡搅蛮缠,走吧走吧。
爸爸和妈妈出来,又不甘心地回头看看,看到有几个人正在把一些标语—条条刷在办事处的墙上:
听毛主席的话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建设边疆保卫边疆青海是一个可爱的地方
爸爸让妈妈等着,自己又到办事处里头去了。
面对着威严的张主任,他半是豪迈半是激愤地说:
要去我去,我去青海。
张主任说你?
你去干什么?
爸爸说我去替儿子当兵。
张主任拍案而起:
你敢嘲笑我们!
爸爸出来了,脸上红堂堂的,像喝了酒。
妈妈问你又去说什么了?
爸爸说我告诉他们有理走遍天下,别说青海,就是黑海我们也敢去。
回到家里,爸爸向我们宣布:
你们该干什么就干什么,我呢,得离开一段时间,去黑海看看风景。
于是,大家都知道什么问题也没有解决。
姐姐迁怒于冬妮娅,嫌它舔了她的手,卧的也不是地方。
我受不了她对冬妮娅的这种态度,就带着它出去了。
胡乱在街上走着。
猛地一抬头,看到路白和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在—起,立刻就猜到那是路白的妈妈纪老师。
冬妮娅高兴地疯跑过去,吓得纪老师惨白了面孔。
路白说妈妈没事。
张臂就抱住了冬妮娅。
路白和冬妮娅亲热着。
路白的妈妈惊呆了,她第一次发现女儿竟然跟—只狗这么好。
我赶紧走过去,庄重地鞠着躬说:
纪老师好。
路白的妈妈瞧着我,苍白的面孔微微—笑说:
狗是你的?
这狗真好。
路白说妈妈它常去找我,我怕你不高兴,就没让你发现。
路白说妈妈你先回吧,我跟它玩一会。
说着就叫冬妮娅。
路白的妈妈对我说,冬妮娅?
那你就是保尔了?
我没说不是也没说是,蓦然想到,或许路白也是冬妮娅。
路白的妈妈没再说什么,走了。
路白兴奋地带着冬妮娅跑来跑去,因为她知道从此她就可以公开和我们玩了。
我们去海边,去海里,玩得满海都是白浪,鱼虾也来凑热闹,差不多就是哪吒闹海了。
玩够了我说:
明天咱们还来疯,反正也疯不了几天了。
路白说为什么?
我没有回答,冬妮娅却汪汪汪地叫起来。
我说得没错,玩不了几天了。
办事处的张主任带着六个人,包括一个来自青海的现役军人,来家里动员我去青海。
满满当当坐了一屋子,妈妈紧着倒茶,姐姐说我来。
姐姐把茶先端给了远方的军人。
军人说一年转干,两年探亲,三年就可以结婚,我保证,我是革命军人,决不说假话。
张主任说我把话往透里给你们说吧,他去了建设兵团,就是一名光荣的军垦战士,要是留在青岛,整天游手好闲、偷鸡摸狗,是个在派出所里挂了号的坏青年,掂量掂量,哪个划算?
还是去吧,听我的话。
爸爸要说什么,张主任用手制止了:
我的话可以不听,毛主席的话总得听吧,城市青年,或到农村去,或到边疆……
张主任长得像女人,说话像男人,动作像女人,表情像男人,正面看是女人,侧面看是男人,不知道他是女人还是男人,我们都愣着。
他说完了别的人说,也就是那些车轱辘话,一边是威胁,一边是诱惑,来回搅,搅得他们口干舌燥,搅得我们哈欠连天。
冬妮娅不耐烦了,进进出出跑着,想让我带它出去玩。
我不想去,就让它自己去找路白了。
沉默。
妈妈做着针钱活儿,突然哎哟一声,针把手指扎破了。
姐姐不停地续着茶水。
爸爸睡着了。
我去上厕所,大屁叮当响。
张主任站起来说,今天就到这里,你们认真考虑,明天我们还来。
以后的—个星期里,张主任带着人天天来我家,—来就把头一天说过的话再说—遍,说得连冬妮娅也能背诵了。
一天,张主任—行走后,我带着冬妮娅,又叫上路白去海里玩,玩累了我说:
我要走了,要去青海了。
回到家里,我又对家里人说了同样的话。
爸爸说你姓李名木,现在要加一个老字。
叫老木,就是结结实实的意思。
外面有风有雨,结实一点好啊。
妈妈说那你就去吧,他们答应给你姐姐找个工作。
姐姐去年高中毕业,她功课不好,不能考大学,工作对她太重要了。
但她不忍心用我的走交换—份工作,呜呜地哭起来。
我笑了。
我想起爸爸在困难发愁的时候总是笑的。
爸爸说好,老木,笑得好,你笑在了爸爸前面,说明你比爸爸伟大,现在看来,你不能做牛顿,你得做个文学家了,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文学家都是你这样的。
你小时候写过诗,看来你是有天赋的。
你的大诗我还记得:
中国有飞机,美国有个屁,我们吃着豆腐素鸡,帝国主义正拉稀。
你发表在什么地方了?
墙报上是吧?
以后你就是苏东坡了,苏东坡说,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我查了一下地图,说是黄河长江的源头都在青海。
那就太好了,你站在源头,撒一泡尿,下游的人全喝了,你说你气派不气派?
爸爸说着就笑得前仰后合,又说我跟你妈都不能喝水了,我们喝的也是河水,不过自家人,可以不计较。
但是张主任也得喝,派出所的警察也得喝,我得给他们打声招呼,喝的时候想一些幸福的事儿,也就没什么了,哈哈哈哈。
妈妈也笑了,说你打了招呼人家能喝吗?
还是保密吧。
姐姐抹着眼泪说,要是说出去,人家会恨死咱们的。
于是,大家—致决定,关于我将去黄河长江源头撒一泡尿这件事,坚决保密。
就要走了。
我去区里开了一次会,领到了一套军装。
妈妈给我准备好了吃的穿的用的。
姐姐说我爱吃蒜,装了一布兜塞到我的箱子里。
爸爸去海边挖了—块干净的土让我带上,说到了青海喝水时放一点,就不会水土不服了。
冬妮娅跟我形影不离。
我把它托付给了全家,也托付给了路白。
路白搂着它说,他走了你跟我睡吧?
冬妮娅未置可否。
临走的头天晚上,我睡着之后,爸爸整夜坐在我的床前,等我一醒来他就离开了。
妈妈进来说,多睡会吧,听说火车要坐几天几夜呢。
我说这么大的喜事,我能睡得着么?
姐姐拿来—些邮票放在我面前。
我说要邮票干什么?
还想让我给你们写信?
我才不会呢,我根本就不会想到你们。
妈妈说那就好那就好,我们也是,你一走我们就把你忘得一干二净。
连你长得什么模样也记不起来了。
爸爸在外面说,男子汉大丈夫,想家最没出息。
我说我可能会想冬妮娅。
大家就不再说什么,都望着冬妮娅。
按规定,我得一大早出发,先去街道办事处集中,再去区里集中,然后整队前往火车站。
但是我讨厌规定,讨厌他们让我走在大街上让别人看,我在家待到中午,打算直接上火车。
这时候张主任赶来了,带着两个大块头的军垦战士和两个派出所的警察,—进门就责问我为什么不去集中?
是不是想开小差了?
他说要知道你现在已经是军人了,一切行动听指挥,不去就是逃兵,那是要军法制裁的。
爸爸说听谁的指挥?
听你的?
你不是军人他是军人他怎么能听你的?
但是他无论是什么都得听我的,我是他爸爸,我让他直接去火车站。
张主任一听没有不去的意思就松了一口气。
跟他来绑架我的四条汉子也松了一口气。
其中—个耳朵奇大的军垦战士很有眼色地提起了我的行李。
张主任用很夸张的动作看看手表说:
现在也只能去火车站了。
我说正好,有人帮我提行李,不用爸爸去送我了。
爸爸笑道:
这说明咱老木有福气啊。
妈妈骄傲地说:
我们不生没有福气的儿子。
姐姐躲起来了。
我对这个家不屑一顾地往外走,走出去十步远,回头看时,只有爸爸呵呵笑着立在门口。
我也笑着,举起了手,摇摇:
我要远行了。
爸爸也想招手,拍起胳膊的刹那,突然冒出了—句连他自己也不相信的话:
老木,多来信啊,好自为之。
我立住了。
我说爸爸,你没事吧?
爸爸说能有什么事?
我已
- 配套讲稿:
如PPT文件的首页显示word图标,表示该PPT已包含配套word讲稿。双击word图标可打开word文档。
- 特殊限制:
部分文档作品中含有的国旗、国徽等图片,仅作为作品整体效果示例展示,禁止商用。设计者仅对作品中独创性部分享有著作权。
- 关 键 词:
- 子弹 缠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