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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梁晓声
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
梁晓声
那是一片死寂的无边的大泽,积年累月覆盖着枯枝、败叶、有毒的藻类。
暗褐色的凝滞的水面,呈现着虚伪的平静。
水面下淤泥的深渊,沤烂了熊的骨骸、猎人的枪、垦荒队的拖拉机……它在百里之内散发着死亡的气息。
人们叫它“鬼沼”。
我到北大荒后,听了许多关于“鬼沼”的传说:
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的深夜,荒原在静谧的黑暗中沉睡的时候,可以看见那里有绿荧荧的忽闪的“鬼火”飘动,可以听到当年被“鬼沼”吞陷的熊的巨吼、猎人求救的枪声和其他不幸遇难者们绝望悲惨的哀呼……还可以听到一种怪异的鸟叫声,那声音仿佛一个女人在凄凉地哭嚎着:
“多可怜、多可怜……”然而谁也没有见过这种鸟什么样子。
鄂伦春人把这种鸟叫做“收魂鸟”,说它们是大地之神变化的精灵,在深夜招收并抚慰那些丧命于“鬼沼”的人和动物的幽魂。
“鬼火”是它们打的灯笼。
“鬼沼”像希腊神话传说中令人恐怖的九头恶龙,霸占着它身后的万顷沃土。
一马平川,只要春天播下种子,秋天便能收回千万吨粮食。
然而没有人敢涉过“鬼沼”,去播下一粒种子。
据说当年日本关东军的一个大佐,对那片沃土发生了兴趣,幻想在那里创建个农场,将来做个大农场主,曾亲自率领一个勘查小队在冬季越过了“鬼沼”。
他们如泥牛入海,一去未返。
北大荒的老人们,有说他们被狼群吃掉了的,有说他们被零下四十多度的严寒冻死了的,有说他们给养不足饿死了的,有说他们被鄂伦春部落消灭了的,也有的说他们春天回返时,连人带车陷没在沼底……鄂伦春人把那万顷沃土叫做“满盖荒原”。
“满盖”是鄂伦春语魔王的意思。
冬季他们偶尔也出现在那荒原上,但绝不猎杀那里任何一只动物,惧十白受到“满盖”的惩罚。
恐怖的“鬼沼”!
神秘的“满盖荒原”!
我到北大荒的第三年冬季,我们连队由十几个知识青年组成了一支垦荒先遣小队,向那里进发了!
我们这个连队,由于当初选点错误,耕地有限,低洼,麦收时一碰上雨季,收割机就陷在麦地里,像一只只瘫痪的大蛤蟆,无法作业。
因此,连年歉收。
那一年更惨,连种子都没有收回来。
团里决定解散我们这个连队。
全连二百多朝夕相处的知识青年,将被分插到各个兄弟连队去。
这意味着,我们不但不能向国家贡献粮食,而且也养活不了自己了
!
我们刚到北大荒三年呀!
许多人还要在战天斗地中大有作为呢!
屯垦戍边的信念还没有动摇呢!
艰苦创业的精神和热情还没有泯灭呢!
还有什么能比团里这个决定更令我们感到耻辱?
许多人听老连长羞惭地宣布了决定后,当场哭了。
副指导员李晓燕,首先站起来激烈地坚决地反对接受这个耻辱的“解散令”。
她说:
“连队绝不能解散!
我们可以去开垦‘满盖荒原’我们离它最近,早就应该想到开垦它了!
我们要把连队重新建设在那里!
要在‘满盖荒原’留下第一行垦荒者的足迹!
要向团里提出保证,当年开荒!
当年打粮!
第二年建新点!
我们立军令状!
”
我们听惯了甚至听厌了副指导员在任何场面说出的豪言壮语。
可她说出的这番话,是怎样地激动了我们鼓舞了我们啊!
我觉得那是她说出的最豪迈最有力量的话!
许多人和我有同样的看法。
团里收回了已经下达的决定,接受了我们的军令状。
几天之后,我们连队的两台最新的五十四马力的拖拉机,披红戴花,拽着赶制的木爬犁,在全连人的列队送行下,驶向茫茫雪原。
希望、信赖、寄托、无言的叮嘱,从一双双默默注视着我们的眼睛里表达出来。
我们每一个垦荒队员都从这些眼睛里体验到了责任感。
我们每一个人都哭了。
哦!
我们这些年轻人!
!
我们是多么珍重责任感啊!
我们是多么容易激动和被感动啊!
第一辆爬犁装载着粮食和行李。
第二辆爬犁上搭着帐篷。
我们十几个垦荒队员,一个紧挨一个地挤在帐篷里。
我坐在扣着的破脸盆上,用膝盖夹着一本翻开的《虹南作战史》。
我猜想,它是我们这一行人唯一的精神食粮。
不过我并不靠它充塞头脑和思想。
我两眼注视着书页上的铅字,却在回忆我所读过的《战争与和平》、《约翰·克利斯朵夫》、《悲惨世界》、《红与黑》……内心深处被书中人物的命运暗暗感动。
身旁坐着我妹妹,她怀里抱着一个柳条编的小笼子,笼子里关着一只小松鼠。
一路上,她一句话都没有说,像个哑巴。
她的脸色那么苍白,表情那么呆滞,眼神那么凄凉!
我没有兄弟也没有姐姐,就只有这一个妹妹。
我从小爱她,可是我当时可怜她又恨她,不久前她败坏了自己的名誉,令我丢尽了脸。
对面坐着副指导员李晓燕,身旁坐着铁匠王志刚。
他黑,健壮魁梧,有一张线条粗犷的脸,给人一种意志坚定、力大无穷的堂堂男子汉的印象。
他使人联想到莎士比亚悲剧中的人物奥赛罗,因此获得了一个“摩尔人”的绰号。
他性格孤独,为人正直,敢于主持公道,不喜欢出风头,但一言一行都在知青中具有潜在的影响力。
我嫉妒他在我们知青中那种无形的任何人不能匹敌的威信。
他暗暗爱着我们的副指导员李晓燕。
这一点许多男知青都知道,他自己也在大宿舍里公开承认过。
但却没有一个人敢在这一点上开他一句玩笑。
我钦佩他公开承认爱情的勇气和惊人的坦率。
从那天起,我把他看成了我的对头。
因为我也暗暗地爱着我们的副指导员。
他参加到我们这支垦荒队,是副指导员指名道姓点的将。
这尤其使我嫉妒极了!
而更加使我嫉妒的是,李晓燕此刻竟将头靠在他宽厚的肩膀上,似睡非睡地打盹!
我瞧着她,心中不禁又一次暗问自己:
我为什么会爱她?
她身上究竟具有什么吸引我的魅力?
是因为她美么?
不错,她美。
她是个上海姑娘,有一张清秀妩媚的脸,脸上的皮肤白净,五官俊俏,一双眼睛很大,很明亮。
眉毛又细又长,和眼睛之间的距离略宽了些,这就使她的脸上永远呈现了一种扬眉凝睇,惊诧不已的表情。
自从我第一次见到她,就再也不能不注意她。
她太自然地使我联想到了意大利画家包尔第尼的杰作《玛尔波公爵夫人肖像》。
我甚至不能判断究竟是那幅肖像更酷似她,还是她更酷似那幅肖像。
她的身材也很优美、修长、苗条、亭亭玉立。
据说她是上海芭蕾舞学校小班的尖子学员,许多部队文工团和地方文艺单位争着招收过她,她都拒绝了,却自愿报名来到北大荒。
我见过、接触过、结识过的容貌美丽的姑娘,绝不仅只她一个。
我不是那么容易被姑娘们的外表美所迷惑、所倾倒、所动心的人。
越是在美丽的姑娘们面前,我越会表现出一种孤傲的清高来。
我的座右铭是:
绝不轻率地做爱情的俘虏。
那么,是不是她那严肃庄重的性格引起了我的好感呢?
也不。
我更喜欢性格热情爽朗的姑娘,我甚至认为她那种严肃和庄重是做作的虚伪的,我曾因此而极端地轻蔑过她。
她一到北大荒就立下了誓言,为了自觉考验自己扎根边疆的坚定性,三年之内不探家。
她对全连女青年提出倡议:
不照镜子、不抹香脂、不穿花衣服。
她的倡议得到了一致的响应,是否真诚,大可怀疑。
据女青年们透露,她经常深为自己的脸那么白嫩而苦恼,夏天里,曾偷偷地跑到小河边,独自躺在僻静的河滩曝晒过,但却只能使她的脸色白里透红,而不能进一步红里透黑。
因此她故意在穿着方面比所有的姑娘更男性化,以弥补在
“晒黑了皮肤才能炼红了心”"这一“接受再教育”标准上的先天不足。
她还有意干和男青年们同样劳累的活儿,想使自己的体形改造得更符合“劳动者的美”。
遗憾的是成效甚微,三年来虽然健壮了些,还是那么修长、那么苗条、那么亭亭玉立,像一株挺拔的小白桦。
她果真三年没有探家。
第一年里她当上了排长,第二年里她人了党,第三年里她当上了我们的副指导员,成了全团知识青年扎根边疆的光荣榜样。
就在第三年的夏季,团里任命她为副指导员不久后的一天傍晚,我支着自制的简易画夹在河边写生,忽然听到小河上游有人在轻轻地唱歌:
九九那个艳阳天那哎嗨哟,
十八岁的哥哥呀坐在小河边……
这首歌当时是列入“黄色歌曲”一类,绝对禁止唱的。
是哪一个姑娘在唱呢?
她也太忘情太大意了!
如果让我们的副指导员听到,少不了又要开展一场“思想意识领域内的斗争”。
然而她唱得多好听呵!
嗓音那么甜、那么圆润、那么婉转。
我完全是出于好奇心,收起画夹,悄悄地顺着河沿朝上游寻声觅去。
在一株歪脖子老柳树下,在一丛蒿草的掩蔽处,隔着小河我瞧见了唱歌的姑娘,竟是我们副指导员!
她坐在河边一块光滑的大青石上,两只赤脚探入水中,裤筒卷在膝盖以上,裸露着一段洁白的小腿。
她正在洗衣服,那好听的甜而圆润的歌声,就是她一边洗衣服一边唱出来的:
九九那个艳阳天那哎嗨哟,
十八岁的哥哥惦记着小英莲……
我,痴痴地隔岸望着她,完全呆住了。
她三搓两揉,一淘一漂,洗完了最后一件衣服,拧干,从大青石上站起身,踏上河岸,踮着脚尖,小心翼翼地走过一片鹅卵石,将衣服晾在灌木枝桠上。
由于她怕卵石硌脚,因此她的脚抬得高,放得轻,步子很碎,使她小心翼翼走的那几步路,很像芭蕾舞《天鹅湖》里的一段小天鹅舞。
她晾好衣服,又以那样的步子走回河边,她随手在河边摘了几朵野花,闻了闻,欣赏地玩弄了一会儿,左三朵右二朵,插进鬓发里了。
她蹲下身去,久久地注视着水面。
她在欣赏她自己!
她在欣赏她的美!
她对她自己欣赏了那么久才缓缓地直起身。
忽然,她轻盈地跃到那块光滑平坦的大青石上,伸展双臂,优美地旋转了半圈,竟跳起节奏欢快热情而急促的墨西哥民间舞来
!
画夹从我手中脱掉,掉进河里顺水漂流!
画夹落水发出的轻微声响,令她倏然停止了舞蹈,警觉地朝对岸看来,发现了我,便顿时僵立在大青石上。
那姿态像一头疑惑的小鹿,又像一只受惊欲飞的仙鹤。
隔着小河,她望着我,我望着她。
我们都呆愣住了。
我首先恢复了常态,跳到河里,把我的画夹抢救到手,涉着浅浅的河水,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趟到了对岸。
这时,她插在鬓发里的几朵野花已经不见了,卷起的裤筒也放了下来。
“你,你到河边干什么来了?
”她主动问我,分明想在心理上先发制人,显出非常自然的样子,竭力掩饰着窘态,竭力保持一个庄重的姑娘在小伙子面前的矜持,竭力保持一个副指导员的尊严。
然而,她却没有来得及扣上她那件洗白了的兵团服的衣扣,敝露出了短小而紧束的浅粉色的衬衣。
那是一件鸡心领的质地很薄的衬衣。
我无意地瞥见了她那雪白的颈子,雪白的一部分前胸和同样雪白而浑圆的肩膀,瞥见了她那在紧束的衬衣下高耸的双乳的优美轮廓。
我迅速地移开了目光。
在那一瞬间我的心怦怦跳动,脸一阵火热,我竟莫名其妙地产生了一种可耻的罪过感,我竟觉得我亵渎了她、也亵渎了我自己。
虽然我可以对天发誓,那一瞬,我心里绝没有萌发一点点邪念,哪怕是一个小伙子对于一个动人的姑娘那种可以原谅的倏忽间的本能的冲动,而这种冲动,是上帝创造的亚当对夏娃也曾萌发过的。
她太敏感了!
我的目光仅仅从她身上一掠而过,她就像接受了电子讯号的仪器,立刻下意识地用两只手掩上了衣襟,并且马上转过身去。
当她再转过身来的时候,站在我面前的,又是我所熟悉的一位副指导员了。
她连外衣的领钩都勾上了,只不过还赤着一双脚。
就连这双赤脚,她也在使劲踩陷在河边的泥沙里去,用泥沙掩埋住。
她这些接连的举动,令我感到受了莫大的侮辱!
我想找一句话打破这尴尬的局面,但说出口的却是一句愚蠢之极的话:
“你……太美了!
”
“什么?
……”她的脸红得像一朵彤云。
由于我的意外出现,使她从刚才那种自我陶醉的忘情境界之中,陷入眼前这种无法掩饰的窘迫地步,我顿感内疚池从内心深处对她可怜起来。
“我……我是说,你刚才跳的那段舞,真美极了!
如果我没说错的话,那该是一段墨西哥的民间舞吧?
”
“墨西哥舞?
我?
!
别开玩笑了,我不过是做了一套中学生广播体操!
”她伪装出一种迷惑的模样,用那么严肃那么认真的口气加以解释。
“这么说,你也要否认你刚才唱过歌啦?
”
“唱歌?
我刚才是唱过歌的。
这有什么必要否认呢?
”她脸上的表情,在伪装的迷惑之外,又增添了伪装的坦率。
一道清河水,一座虎头山,
大寨就在那个山那边……
她又唱了两句,说:
“我刚才就是唱这支歌,怎么,你听到了?
……”
这时,她脸上的绯红已消失,神态也变得自然了。
我感到她简直是在把我当成一个瞎子一个聋子加以公然的愚弄!
我愠怒了,冷冷地说:
“不!
我听到你唱的不是这支歌!
你唱的是‘十八岁的哥哥惦记着小英莲’!
”
“十八岁的哥哥?
什么小英莲?
你别瞎说!
我听都没有听到过这支歌!
”她那两条又细又长的眉毛扬了起来,使她本来有一种诧异表情的脸,显出不但诧异而且惊愕的表情来。
仿佛我当面说她是一个贼!
这么富有魅力的动人的一张脸,几次虚伪的变化的表情就浮现在这张脸上。
我惊怪地凝视着这张脸,在她面前僵立了。
我对她再也无话可说。
她在我眼中仿佛是埃及的狮身人面怪物斯芬克司(Sphim),斯芬克司也要比她坦白!
因为斯芬克司对所有的人都说同一句话:
“猜不中我的谜,我将吃掉你!
”斯芬克司也要比她知道羞耻!
因为斯芬克司被俄狄浦斯猜中了谜语后,毕竟从巍峨的岩石上跳下去摔死了!
而她,竟要使一个神经正常的人相信自己大白天活见鬼!
我几乎是恶狠狠地对她说出这两个字:
“虚伪!
”
我猛转身,怀着对她似乎永远也无法消除的鄙视,悻悻地大步走了。
“等等!
”她叫住了我。
我站下,并没有转过身,但却想象得出她是怎样慌张急促地追到了我身后,也感觉到了她那惴惴不安的呼吸。
“你,你要汇报给连里知道么?
……”她呐呐的语调中,带着难于明言的苦苦哀求。
我心软了,背对着她,摇摇头,我走出很远,情不自禁地回头望了一下。
她,她仍站在小河边,像一尊石雕,一动也不动……
我没有对任何人说过这件事。
我还不至于那么卑劣!
从那以后,过每一次团组织生活,当她诲人不倦地对我们进行种种思想意识方面的教育时,一接触我的目光,语调和神态就不自然起来……
这倒使我觉得有些对不住她了。
不久,我收到了母亲病重的电报。
连里没有批假,理由很简单——正值夏收季节,我是康拜因手。
其实我知道,主要的原因是,连长不相信这封电报的真实性。
某些想父母想得厉害的知识青年或者他们的父母,曾用父母病重、病危,甚至病故之类的电报,使我们的连长上了好几次当。
连长是个典型的经验主义者,对这样的人,解释和哀求都是没有用的,效果只能适得其反。
但我却不能对这封电报无动于衷。
我父亲去世得早,母亲是街道小五七厂的工人。
她在困苦的生活中把我和妹妹拉扯大是多么不容易?
谁也不能比我更体谅她为我们兄妹操碎了的那颗心。
如今我和妹妹都来到了北大荒,将她一个人孤苦伶仃地撇在了家里。
她是个刚强的女人,无论多么想念我和妹妹,她都不会采取欺骗手段的……
我必须立刻回到母亲身边!
我在当天就悄悄地离开了连队……
呵!
我的母亲!
这一辈子受尽了生活的辛酸磨难的女人!
她太刚强太爱她的孩子了!
她明明已经病得奄奄待毙,自知将不久于人世了,却只给她的儿子拍了一封“病重”的电报,她怕“病危”这样严峻的字眼儿会惊吓她的孩子。
母亲活在人世的最后五天,我给予了她老人家一个儿子所能给予的最大限度的爱和孝心,也代替我的妹妹,报答她把我们带到这个世界上来并抚养成人的恩情。
五天,短短的五天啊!
无论我在这五天内给予她老人家多少爱多少孝心,那也只能仅仅算是一个儿子对母亲的象征性的报答啊!
而这种报答却成了永恒的抵消!
母亲死前给我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
“照顾好你妹妹!
她就你一个亲人了!
”
我带着一颗悲哀得麻木的心回到了连队。
回去当天,团支部按照连长的指示,讨论给我这个“逃跑主义者”以什么样的处分。
事先有人向我透露,要拿我当典型,杀鸡给猴看;处分早已确定——开除团籍。
讨论不过是走个组织形式。
而我,却根本对任何处分都无所谓了。
副指导员主持讨论。
我想,她这下子该称心如意了!
可以堂而皇之地对我实行报复了。
我准备一言不发地听她大发一通议论,一言不发地接受她对我的批判。
她让我先谈谈对自己的错误的认识。
我,谁都不看,只漠然地喃喃说了一句:
“我母亲……死了……三天前……”说完这句话,便低下头,用双手捂住了脸。
我凭感觉肯定,所有的人的目光都一下子投注到了我身上。
一刹那间,似乎每一个在场的人都停止了呼吸,宁静得令人窒息,好像空气都凝固了!
许久许久,我听到副指导员用极其低微的刚刚能使人听到的声音说了两个字:
“散会……”
她第一个起身离开了。
当我迈动机械的步子经过连部时,听到里面传出了副指导员和连长激烈的争吵声,她对连长的“指示”从来是奉若神明的,我不禁停下了脚步。
“我是一连之长,难道没有处分一个战士的权利?
”是连长恼怒的四川口音。
“我是团支部书记,如何处分一个犯了错误的团员,这是团组织的权利!
”
指导员的声音也那么激动。
“你这样做,是袒护一个逃兵!
”
“逃兵?
他是从战场上逃跑的吗?
他逃到黑龙江对岸去了吗?
你知道吗?
他母亲已经死了!
他在母亲死后第三天就回到了连队!
……”
“哦!
死了?
……”
“连长!
我也是一个知识青年,我也有老父老母,他们日夜思念我,我也日夜思念他们。
要不是我受自己誓言的约束,我也想立刻就回到父母身边去,但……我不能够!
我不同意开除他的团籍!
连长!
请你设身处地想一想!
……”
我听到了她的哭声。
我站在连部外面,顿时泪如泉涌!
我心里对她充满了感激!
不是因为她代替我辩护,而是因为她说的那句话:
“我也是一个知识青年……”
这一句话,完全消除了在此之前我对她的种种误解和偏见。
凭这一句话,就足以令我心甘情愿地去为她赴汤蹈火。
这句话,使我看到了一个姑娘高尚的本性!
一颗富有同情的心!
然而,又是她,亲口告诉了我一件如雷轰顶的事,在两天后……
“我们一块儿走好吗?
”
收工之前,她接着我锄完了最后一条漫长的田垄。
当我们锄碰锄的时候,她对我说了上面那句话。
这是三年来她第二次主动跟我说话。
第一次,就是不久前在那条小河边。
她脸上阴沉的严峻的表情,令我产生了不祥的预感。
所有的人都扛着锄头列队时,她又当众大声对我说了一句:
“你留一步,我们一块儿走!
”男女青年,都用异样的目光看着她,也看着我。
当他们走远,她盯着我说:
“我没有得到你的同意,就把你妹妹调到我们连队来了。
”
“啊!
她……她怎么了?
快告诉我!
”
“在你回家期间,她……”
“说!
”
“她做了一次人工流产……”
我的身子摇晃了一下,险些栽倒!
她上前一步,双手扶住了我。
我粗暴地推开她怒吼:
“你胡说!
”
她踉跄着倒退一步,恐惧地瞧着我,从颤抖的嘴唇间挤出两个可怕的字:
“真的。
”
我觉得自己朝脚下的土地陷了进去!
我想可怕地喊叫出什么,却似乎又有团东西堵住了喉咙!
我张大了嘴,只发出一种嘶哑的类似呻吟的声音。
我瞪大了眼睛怪异地看着她,她却在我眼前模糊起来。
我突然发了疯似的朝连队飞跑……
那天夜里,当大宿舍响着此起彼伏的鼾声时,我将头蒙在被子里,咬着被角无声地哭了一夜。
我想起了母亲弥留之际的叮嘱,而我还没有将母亲的死告知妹妹,她却做出了这种身败名裂的事,还有脸调到我所在的连队来,企图得到我的庇护,不!
我要严惩她,以一个哥哥的权力!
替死去的母亲!
第二天,我被副指导员叫到连部,在那里见到了妹妹。
我当时一定是恶魔附体了!
我像凶猛的豹子一样朝妹妹扑过去,双手抓住她的头发,使劲把她的头接连地朝土墙上撞、撞、撞……
“住手!
”我听到副指导员变了调的嗓音喝止,冲上前来掰我的手。
我对她大吼:
“滚开!
”
我折磨的是妹妹,但又像是我自己,我在这种歇斯底里的发作中感到了一种痛快。
“啪!
”我脸上挨了一记狠狠的耳光。
我终于松开了手。
第二记耳光比第一记耳光更狠。
这两记耳光顿时把我打清醒了,我不禁倒退数步,下意识地摸着火辣辣的脸颊。
妹妹,从始至终,一声没有吭,没有呻吟,没有叫喊,没有哀求。
被我抓得凌乱的头发,遮掩了她那张毫无血色的苍白的脸,那张泪水涟涟的脸,那忍辱吞声的深陷在眼窝中的大眼睛。
副指导员的脸色像妹妹的脸色一样苍白,她紧紧地把妹妹搂在怀里,胸脯剧烈地起伏着,欲以命相搏地瞪着我。
“畜生!
”
这是我第一次从她口中听到的一句骂人话。
从那一天起,我爱上了她……
她现在就坐在我对面。
搭着帐篷的爬犁,被疲倦的铁牛拖着,在茫茫雪原上挺进……篷帘卷着,灌进来被西北风扬起的雪粉,我们冻得缩手缩脚,但谁也不想把帐篷帘放下来。
从帐篷口望去,始终是白色……白色的大地,白色的山峦,白色的河,白色的林。
“大烟泡刮起来了”,如万千头发了疯的野牛齐头奔突,示威地追逐在大爬犁后面。
副指导员默默环视着每一个人,自言自语地说:
“谁来讲个故事?
要不就大家一块儿唱支歌!
”
没有谁对她的提议做出任何反应。
大家疲劳了。
副指导员把目光停在我脸上。
我清了一下嗓子,唱起了《兵团战士之歌》:
兵团战士,胸有朝阳,
一手拿枪,一手拿镐……
没有一个人随声附和,我只得唱了开头两句,便知趣地打住了。
这时,“摩尔人”王志刚吹起了口哨。
他唱歌不行,口哨却吹得相当好。
令我暗吃一惊的是,他吹的竟是著名的俄罗斯民歌《三套马车》,这个“摩尔人”!
简直不把副指导员的存在当成一回事。
可他那口哨声真令人着迷,像黑管,又像小号,节奏、曲调吹得准确无误,流露出淡淡的感伤和深沉的忧郁。
不知是谁,竟低声和着口哨唱了起来,接着,第二个,第三个……终于,非常自然地形成了小合唱。
我的妹妹抬起头,瞪大了黑眼睛,愕然的目光不安地瞧瞧这个,瞅瞅那个,又很快地垂下了头。
她暗暗发出一声深长的叹息,使我的心灵恻然一动。
我,面对面地注视着副指导员,猜想她立刻就会严肃地加以制止了!
她,却无动于衷。
头,仍靠在“摩尔人”肩上。
她竟闭上了眼睛,装出睡意朦陇的样子。
我发现,她放在腿侧的手,分明在偷偷点着拍子!
我的自尊心被刺伤了,紧紧地咬住了嘴唇。
冰雪遮盖着伏尔加河,
冰河上跑着三套车,
有人在唱着忧郁的歌,
唱歌的是那……
夜幕悄悄降临了,暴虐的“大烟泡”不知是自甘屈服,还是被全速挺进的拖拉机远远甩到了后面,荒原那么沉静!
黑暗完全替我们垂下了篷帘……
我们的拖拉机像远迁的鄂伦春部落,在茫茫的雪原上奔驶了整整两天两夜。
当我们打开地图,一致确信拖拉机履带已经碾在积雪覆盖的"鬼沼"的冰面上时,正是荒原庄严而肃穆的黎明时分。
'
呵!
“鬼沼”!
它并非像传说中那么恐怖,也许因为它处在冬眠状态,雪被罩住了它那狰狞的真实面目吧。
我们看到了什么?
仿佛看到了世界最大的湖泊被冰结在眼前,
“满盖荒原”——它平坦得令我们这批垦荒者难以置信,直铺到遥远的地平线。
“魔王!
你在哪里?
你出来!
”我们的一个伙伴大声呼喊。
“魔王”没有出现。
铁匠王志刚突然朝不远处一指:
“你们看!
”——一根从正中间劈开的圆木桩钉进土地,倾斜地立在那里。
我们都好奇地走了过去。
副指导员拂掉木桩上的雪,我们看到了一块木碑,累累斧痕粗糙砍平的劈面上,刀刻的字迹被风雨所侵蚀,只能依稀认出“死于此……”三个歪扭的字。
我相信,我们每个人当时都和我一样,倒吸了一口冷气。
“那里,还有一个!
”我的妹妹又发现了同样的不祥之物,她第一个朝拖拉机退去。
副指导员低声说:
“我们走吧,别搅扰他们安息了。
”
如果有人问我:
“你在北大荒感到最艰苦的是什么?
”
我的回答是:
“垦荒。
”
如果有人问我:
“你在北大荒感到最自豪的是什么?
”
我的回答还是:
“垦荒。
”
为了寻找有水源有林子的理想地点,我们的足迹几乎踏遍了“满盖荒原”。
我们发现了一条在地图上没有标出来的小河,它是“满盖荒原”上唯一洁净的水源,被我们命名为“流浪者”。
我们发现它之前,它像流浪汉在荒原上不知徘徊了多少岁月,现在我们在它身边扎下了帐篷。
当冰雪消溶的时候,当“流浪者”唱起了《拉兹之歌》的时候,我们闪亮的犁头劈进了“满盖荒原”的胸膛。
若非垦荒者,谁能体会拖拉机翻起第一垄处女地时那种喜悦?
这荒原上有那么多的狼,光天化日之下,它们三五成群,大模大样地尾随在我们的拖拉机后面,捕食被犁头翻出的肥大的土拨鼠。
夜晚,它们就在我们的帐篷四周嗥叫。
创业的艰苦,使垦荒队的每一个小伙子都变成了圣徒。
副指导员跟我的妹妹,和我们同住在一顶帐篷里。
一块毯子分隔开了她们的狭小天地,毯子后面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巴黎圣母院”。
一天深夜,我从睡梦中偶然醒了一次,却没有听到拖拉机翻地的轰响。
我一下子跳起,来不及多想,只穿着短裤,就闯进了
“巴黎圣母院”,将副指导员从被窝里捅了起来。
“你,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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